第17章上卷--16

第二天一早,黎糯特意请了假,出现在岳归洋所供职的Y医院。

 “出什么事了?火急火燎地要找我。”他今天不在门诊,从病房一路跑下楼去见她。

 黎糯什么也没说,塞给他一叠化验单、CT片子和影像报告。

 岳归洋狐疑地接过,先埋头端详化验,眉头一拧,再举起片子对光查看,然后脸色越来越凝重,并再次核对了患者名字。

 “你妈妈?”

 她垂头不语,双眼通红。

 “从这些报告看来不是很好…你做好心理准备了么?”

 点头,又摇头。

 岳归洋行医多年但并不善安慰,只会伸手不断轻拍她的肩头。

 “可是,这不是找黄芪帮忙更妥当…”他小声说。

 “我喜欢他,但是我信任你。”黎糯带着浓重的鼻音低语,“我想你会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昨天晚上,她接到了久违的来自妈妈的电话。

 “黎糯,我在你们医院附近,见一面吧。”妈妈的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温柔。

 “有什么事吗?”她还在回寝室的路上,晚高峰的噪音吵得她头昏脑涨。

 “嗯,有件事,得告诉你一下。”妈妈说。

 有些生分的母女在一附院附近的咖啡厅见了面,之前的过节让她们相对无言了很久。

 “有什么事?”黎糯提醒道。

 “哦,”妈妈如梦初醒,“就是前阵子我肚子一直隐痛,便去医院看病。”

 “嗯。”

 “然后做了一大堆检查,想拿来给你看看。”

 “哦。”

 说着,妈妈递过了检查结果。

 黎糯漫不经心地翻过几张,可看到肿瘤标志物时就愣住了,再抽出增强CT的报告,顿时惊慌地站了起来,纸张随之洒了一地。

 藤制的椅子因猛然移动发出刺耳的声响,引起室内顾客的回头侧目。

 那一刻,大脑一片空白,她彻底手足无措。

 黎妈妈弯下腰捡起四散的报告,施施然坐回座椅,无可奈何地笑道:“医生说了,大概还有半年的时间。”

 几小时前占仆师的话语不断在她脑海中盘旋,说最近她家人可能遭遇不顺。她没有相信,一笑了之,哪知几小时后就噩梦成真。

 原来这才是所谓的不顺——胰尾肿瘤伴结肠转移。

 岳归洋先带她去找了他们医院普通外科的大主任,主任看了片子直摇头,说:“大家都是医生,我就挑明了。胰腺癌晚期,开刀已经没有太大意义。“

 黎糯又去咨询了一附院外二的老师,同样表示:“化疗、靶向、中药都可以,但是开刀没有意义,也就剩半年,最多做改善手术。”

 无论是在学校还是医院,几乎每过一段时间就会给学生上医患沟通的讲座,重中之重无非八个字:设身处地,推己及人。

 黎糯他们一直觉得,这讲座形同虚设:你的命总是你的命,我告知的方式再艺术,结果根本不会有所改变。

 于是她也曾直言不讳地对家属说过:熬不过今晚,或者,没有治疗意义。

 而今天风水轮流转到的是自己的妈妈。

 干脆利落地被判了死刑,连缓刑都没有。

 内科大楼十四层是阶梯教室,平时人迹稀少。

 黎糯神游般飘回血液科,再飘上楼,抱着片子蜷缩着蹲坐在角落里。

 从她知道妈妈出事后,几乎没怎么合过眼。上网、找专家,得到的结论无非和早已被自己翻烂的《内科学》书上一样。

 闭上眼睛,脑袋里昏昏沉沉,无数被剪辑过的片段纷纷向她砸来。

 癌症之王,根治术,干预措施,吉西他滨,5-Fu,替吉奥,奥沙利铂,埃罗替尼,爱必妥,阿瓦斯汀,放疗,细胞因子,生物制剂,五年生存率低于5%…

 妈妈的笑脸在咖啡厅昏暗的背景和断续的音乐中摇曳:“太贵就不要治了。”

 “不要去借钱,哪怕是岳家。我不希望你在他们家抬不起头。”

 “我现在挺好的,所以你也不要太难过。”

 “四十六岁,可以了,活够了。”

 …

 头上被轻轻拍了一下,她睁开朦胧的眼睛。

 竟然是田佳酿。

 她在黎糯身旁蹲下,然后与她一道席地而坐。

 “我听说了你妈妈的事,”田佳酿莞尔道,“我有些羡慕你呢。”

 黎糯愕然,不明有哪点值得她羡慕。

 “你起码还有个妈妈,而我连妈妈都没有。”她兀自边笑边说。

 “我可怜的妈妈,在生我的那天,死于羊水栓塞。她没有看到我,我亦没有见过她,她成了照片里的人。随着渐渐长大,我发现我和她愈来愈相像,眼睛、鼻子、嘴巴,亲戚说甚至性格也像,仿佛再世。”

 “后来我被思女成病的外公外婆带去偏远的农村看神婆,神婆见了我十分惊恐,说我身上同时存在有我和妈妈两个人的灵魂,是个妖孽,并发动在场的所有人往我身上泼粪水。”

 “我吓哭了,然后神婆说我一哭我妈妈的灵魂就不见了。我不信这些鬼鬼神神,但那时,我突然觉得有种温暖将我包拢,陌生又熟悉的,从未有过的温暖。我忽然心有灵犀地明白,那正是我妈妈,舍不得我受伤,特别是因她而受伤。”

 “所以长大后,我特别想要个女儿,然后把她捧在手心里,呵护她长大。天下父母心,都是一样的,你妈妈也是。”

 “她不希望你因为她如此难过,如此不堪重负。”田佳酿揽过她的肩头,轻抚她的后背。

 “我很后悔。”黎糯泣不成声,“我知道她这辈子全都为了我,再不择手段也希望我成龙成凤。我却轻易地践踏了她的自尊心,并且不闻不问了好几个月。“

 “其实我很后怕,我妈真的非常狠心,对我狠,对自己更狠,她若想隐瞒病情,完全可以狠到直接发讣告给我。她提前告诉我,是担心我这个心理承受力极差的女儿一下子扛不住。”

 “妈妈不会怪你的。”田佳酿说,“而你现在必须振作起来。该上的治疗必须得上,倾家荡产也得上。”

 “现在有什么症状吗?”她问。

 “因为肿瘤在胰尾部,黄疸比较轻微。”黎糯认真思索了下,答道:“腹部隐痛时作,但没到打止痛针的地步。最主要的是食欲极差,近几个月消瘦得非常快,而且伴结肠转移,所以肠梗阻的症状在加重。”

 田佳酿眉头微蹙,说:“这样吧,住院营养支持,胆肠吻合已经来不及了,只能造瘘。”

 “上次我们值班来吃饭的那位医生你没忘记吧?”她问,“我带你去找他。”

 兜兜转转,还是得找岳芪洋。

 黎糯未曾没有想到过他,只是她仍旧不敢。

 因为她不了解他,所以不敢。

 因为她喜欢他,所以不敢。

 因为他的心太遥远,所以不敢。

 现在回想起来,那段小树林夜夜独处的时光就如南柯一梦,手一抓,就没了影儿。

 田佳酿直接带她去了C5的外三病房。一字排开的医生办公室、值班室、会议室、谈话室,似乎深邃得遥不见底。

 问过护士台,得知岳芪洋今天值班,此刻人就在二班值班室,田佳酿拉着黎糯就往值班室走。

 “你稍微等下,我先进去打声招呼。”田佳酿吩咐道。

 说完,敲门,推门而入。

 “黄芪,我…”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室内沉默了几秒,以至于门外的黎糯以为里面的人出了意外,便自行跨进了门。

 二班值班室仅仅放置着一张上下铺的床和一张木桌,以及饮水机、脸盆架等一些零碎物件,室内一如所有外科,凌乱得不堪。电脑摊在床上,上铺尽是些被单被套,桌上横七竖八扔着饮料罐头、一次性筷子、泡面空碗。

 岳芪洋倚靠于桌前,只着一身短袖手术衣,想必是被人急匆匆从手术室拖下来的。虽说楼内打着暖空调,但二月底的上海,依然又湿又冷。而他右侧,那张还算整洁的下铺上,坐着另一个人。

 岳归洋看到推门而入的田佳酿,惊讶地从床上站起身。而几乎同时,三人皆陷入沉默。

 他们的沉默最后被黎糯的闯入打破。

 田佳酿第一个反应过来,对岳归洋笑道:“好久不见,老同学。”

 岳归洋一怔,也附和道:“是啊,好久不见。”

 她随即从岳归洋身上移开视线,直直看向岳芪洋,说:“黄芪,我手下小同学的妈妈得了胰腺癌,我大概问了下病情,现在可能要做造瘘。”

 田佳酿指指身后的黎糯,道:“具体情况你再问问她,看看你能不能帮下忙。”

 说完,回头嘱咐黎糯:“那你再和岳主任说说情况。你放心,岳主任绝对是现在我国肠道外科的领军人物。科里还有事,我先回A11了。”

 她离开后,岳归洋终于缓过了神,对黎糯笑笑,又对岳芪洋笑笑,“那你们好好聊聊,我也得回医院了。”

 整个值班室,只剩下了他们两个。随着岳归洋的关门声,室内一片冷寂。

 她不知道为什么,医院里的岳芪洋总是格外的拒人千里。

 “我拒绝。”

 还没等她开口,他直接扼杀了她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