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六

 “这算是求婚么?”我笑。

 “对。”他说。

 我嘿嘿笑:“你就不怕犯重婚罪?”

 他一下子沉默。

 “小朵,”最后他说“相信我,我会处理好这件事。”

 “你…有把握?”我没信心地问。想起宁子妈妈的神采,我就真心觉得,男人要放弃她,真是很困难的事。

 “放心。”他说。“这件事拖了这么久,无非是因为一些股份。为了你,我会满足她。”

 我心下稍安。

 但我不习惯他越来越频繁地邀我去他家,美其名曰“让宁子适应有我的生活”

 “你不是也很喜欢宁子吗?”他说“我们三个人在一起会很开心的。”

 可我不开心。

 上次出走未遂之后的宁子好像变成一个乖乖女,每次去见她都趴在桌前老老实实做功课,周国安说她的成绩在班上已经达到中游,说的时候眉花眼笑,好像宁子是一个少女天才——男人爱起孩子的时候,真是没救的。

 可是我能明显感觉到,宁子对我不同往日。一天吃晚饭的时候周国安被一个生意上的急电叫走,他走以后宁子就一声不吭地看着我,看到我浑身不自在。

 “陈老师,”她说“我还真没想到。”

 原来隐瞒是没有用的。聪明的宁子,她全部都知道。

 宁子说:“你是不是一开始就计划好的?你以为他很有钱?我告诉你噢,刚开始投资公司的钱大部分是我妈妈出的,离婚之后,他就会从本市的富豪榜上消失哦。”

 我说不出话。

 她看着我:“你要怎么样才肯离开他?”

 “我不会离开。”我说“宁子你迟早必须明白,大人的世界不可能永远顺着你的心意来,人人都有幸福的权利,你就算不理解,也只能接受。”

 “是吗?”宁子说。那一刻她的神态不像十五岁的少女“那我至少有权利,请你现在从我家出去。”

 我不和她争,顺从地出门,在楼下拦了出租车。早春的夜晚仍然凉得透骨,我大力摇下车窗,心里却还是像压了一块大石,透不过气。

 果然车子才开到一半周国安的电话就追来:“小朵你到底对宁子说了些什么?”

 “我…没说什么…”听出他声音里的焦急,我有点语无伦次。

 “你回来一趟!”他命令我,口气专横“宁子出事了!”

 我赶到的时候,宁子站在高高的楼顶上,大风吹起她的头发,她整个人像颗星星一样摇摇欲坠。

 “小朵你来了!”周国安握住我的手,一个大男人,像个孩子似的无助。

 我拉着他往楼顶冲,才冲到一半,宁子已经爬上栏杆,半个身子探在空中,好像马上就会折断。

 “你们不要过来!”她大声喊,声嘶力竭“再过来我就松手!”

 “宁子!”我才叫了一声,她就真的松开一只手,小小的身体好象要飞起来。

 我吓得再不敢言语。

 “宁子,”周国安慌不择言“你有什么要求,跟爸爸说,爸爸什么都听你的,你快下来,快点!”

 “什么都答应?”宁子问。

 “什么都答应。”周国安斩钉截铁地回答。他一直握着我的手,可是当他的回答出口,我却感到一阵没来由的恐慌。

 “那你永远不要跟妈妈离婚!”宁子喊。她的眼睛在黑暗里灼灼发亮,闪着不可理喻的爱和恨,我看着她,这个精灵一样的孩子,我不是她的对手,我心灰意冷。

 周国安松开我的手。我祈求地看着他,他的眼里写满无奈,可是他大声向黑漆漆奠空里喊:“好,爸爸答应你!”

 五十七

 那天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离开周家,只记得最后的情景是宁子从楼顶上下来,身上披着周国安的大衣。

 他们父女俩互相搀扶着走下楼梯,没有对我说一句。我在黑洞洞的楼梯拐角上呆呆地等着,等把宁子安顿好,周国安会否折回身来安慰我,或者至少,提出送我回家?

 他没有来。

 无边无际的黑暗里我终于绝望地承认,在这父女俩的世界里,我始终是一个局外人。

 我自己打了辆出租回家,在车上浑身发抖。

 司机同情地看了我一眼,打开广播,交通台叽叽喳喳的主持人在用忽高忽低的调调播新闻:“市区接连发生大小五起车祸,最严重的一起是一女士凌晨五点酒后驾车,由于车速过快,在下二环立交桥时,撞上超车道隔离护栏…”

 “不要命哦。”司机摇着头换了台,这回换成了文艺台,一个男声正在声嘶力竭地唱:“我怎么样才能登上你的爱情诺曼底…”

 司机很激动地说:“这歌好听!”

 一夜之间,我的爱情诺曼底已彻底沦陷。

 就在这时,手机响了,我接起来,是一个我觉得有些陌生的男声,问我是不是陈朵。

 我定定神说:“是。”

 “我是Ben,能来一下医院吗?小烨现在需要你。”

 “小烨?”我说“怎么了?”

 “来了再说吧,拜托快点。”Ben说完就挂了电话。

 我的心一阵乱跳,看了来电显示再打过去,他却怎么也不肯接。二十分钟后,我从出租车上冲下来,一直冲到急诊室的门口。我很快看到Ben,他看上去很憔悴也很慌乱,平日里的绅士风度全然不见,我把他一抓说:“你快告诉我,小烨她到底怎么了?”

 “她开车,出了车祸…”

 交通台的新闻在我脑子里如电般闪过,我尖叫:“小烨她跟本就不会开车!”

 “我教过她几次。”Ben说:“我没想到她会拿了我的钥匙把车开走。车子在下二环立交桥的时候,撞上了超车道的隔离护栏,在绿化带上腾出去十几米!”

 “她人怎么样了?”我声音抖抖地问。

 “不知道,”Ben指着急诊室里面,声音一样抖抖地说:“不知道。”

 我虚虚晃晃地差点站不住。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她为什么开走你的车?”

 Ben的脸苍白得像一张纸,他显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的问题,颓然地靠在医院外面的白墙上。

 哦,我的上帝。

 我相亲相爱的小烨,你可千万不能有事。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任你心急如焚急诊室也是一点动静也没有,我逼Ben:“你跟我说实话,到底怎么回事?”

 “她撞见我和别的女人约会。”Ben说。

 老天。

 “没办法的。”Ben说出一句让我绝望的话“如果你遇到你喜欢的人,是没有办法逃得掉的。我本来一直想躲的,我本来也不想伤害小烨,我也准备结婚了,我们下个礼拜就要去沙漠旅行,可是差了这么一点,还是没有走成…”

 我如跌进冰窖。

 我当然知道他说的那个人是谁,我们还没有像她一样修炼成精。所以,小烨输给她也是必然。

 不知道过了多久,护士终于出来了,她问我们说:“谁是叶小烨的亲属?”

 我和Ben一起冲上去,她用冷冰冰的声音宣布说:“还算幸运,命保住了。四处骨折,需要休息较长时间。”

 Ben当场跌坐在地。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小烨终于被送进了病房,护士出来说:“谁是小朵,病人要见她。”又特别说:“她说除了小朵谁也不见。

 五十八

 我进去了,小烨闭着眼睛,还好,她美丽的面孔依然那么美丽,只是有些苍白,我伸出手去抚摸她,有晶莹的东西从她的眼角滑落,我替她擦去,她把手伸上来握住了我的,轻声说:“小朵,我好疼。”

 “亲爱的,忍一忍。忍一忍就过去了。”我的眼泪拼命地往下掉。

 她又说:“小朵,他抛弃我,他为一个老女人抛弃我。”

 我拍拍她:“别说了,等好了再报仇也不迟。”

 她低声说:“我真没脸见你。”

 说完,她又昏了过去。

 我放声尖叫,叫得护士和Ben一起奔了进来,护士很生气地把我们往外一推说:“叫什么叫,只是药物反应,都出去都出去,病人需要休息。”

 我已近虚脱。

 周国安差人送花来,一大束一大束的香水百合,装点得病房好像结婚礼堂。可是他人不再来,不管是心中有愧还是,他已经决意淡出我的世界。

 我捏着小烨的手说:“亲爱的,失败的不是你一人,你看,还有我陪你呢,对不对?”

 小烨不说话。

 很多天了,她一直不说一句话。

 医生说,她失语了。

 我叽叽喳喳的小烨,她失语了。

 Ben负担医院所有的费用,请了两个人轮流侍候小烨,人却一直不再来。我找不到他人只好去找宁子的妈妈,希望她可以成全小烨。

 “对不起小朵。”她给我让我绝望的答案:“这个世界什么都可以转让,唯独爱情不可以。”

 “你很爱Ben吗?”我问她。

 “现在,是爱的。”她说。

 “你会嫁给他?”

 她露出诧异的神色。“当然不会!”她说“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就会明白,婚姻不过是一种最无益的形式,跟幸福没有丝毫关联。握住现在的快乐才是真谛。”

 她别有深意地看着我,轻轻一笑,真是百媚横生。我知道我的幸福,小烨的幸福,都被这个女人轻轻握在掌心,她只需眉头轻颦,我们就万劫不复。

 可是奇怪的,我心里对她,一点恨也没有。

 (9)

 好几个晚上,我失眠。终于重新打开老邮箱察看宋天明的信件。没有得到回复的他一直一直地还在写,最后的一封署名是昨天。

 “亲爱的小朵,”我好像听见宋天明温柔的声音“很久没有你的消息。可是我一直想念你。我想念你在阳光下肆无忌惮的笑,想念你对我发的脾气。你最近好吗?有没有又瘦了?很奇怪,每次想到你,我总觉得你离我很近很近,近到伸手就可以触摸到你的呼吸。

 小朵,最近我在找工作。经济不是很景气,机会不多。面试经常在别的城市,我没钱坐飞机,就只能乘坐晚间的灰狗大巴,穿越这个广阔而陌生的美国。有时候半夜醒来看着头顶的小灯,会有片刻的恍惚,害怕这旅程永远没有终点。每到这时候我就想你,只要想到你,就觉得很安心,因为我知道不管旅途有多长,小朵,你是我的最后一站。只是,你真的别让我等太久,我怕我会坚持不住。“

 短短的一封信,让我痛得无法呼吸。

 原来我们都回不去了。回不去了。

 我泪流满面地拨打小烨的手机,只响了一声她就接起。“亲爱的小烨,”我连珠炮似地说“你说这个世界怎么是这个样子呢,我们一直在很善良地生活从来没有想过伤害别人,我们唯一的错误就是在心底深处把爱情当作信仰,可是事情为什么会像今天这样,为什么一定要告诉我们,我们信任的全都是错,我们追求的都是捕风,你说啊,我要听你告诉我!”

 小烨沉默。我不知道她心里是否也有一样的追问,但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沉默。

 我楞了半晌。

 “小烨,亲爱的,对不起,我想要离开。你还记得你自己的梦想吗,我想,我也要鼓起勇气试一试,代你实现你的流浪。我忽然无比向往那种在广阔天地里放逐自己的感觉,高远而纯净,我想,那或许可以代替我们心里一直想要的爱情,我们一直在追求,但总是与我们背道而驰的爱情。”

 小烨在电话的那一边静静无声,可我知道,她全都听得懂。

 我去不了美国,去乡下总行吧。我找遍了中国地图,决定去安徽的一个小城,我曾经旅游去过那里,我想去暂时居住一阵子,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以后怎么做,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