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场公子

尽管台下一片骚动,曹娥秀还是在那儿一板一眼地唱着。细听她的声音,有些微微的颤抖,但并没有走错步,也没有唱错词,就连跟她演对手戏的杨白花都很镇定地配合着。

 秀儿心里对这位白花师兄本来是有些瞧不起的,他明明是个男人,却为男人自杀,这在秀儿看来是十足没出息、甚至是变态的行为。一个男人活成这样,他父母等于白养他了。

 据说他起初被豪强胁迫做小倌时也是不情愿的,只是惧祸不得不屈从,后来慢慢的,他的心态变了,真的开始喜欢男人。可惜小倌终究是小倌,男人都只是玩玩,不可能跟他认真。他一次次付出真心,一次次被抛弃,终于承受不住,想要一死百了。被救回来后,他变得很消沉,连吊嗓排戏都懒懒的,若不是有师傅每天吼着催着,他只怕还会躺在床上长吁短叹扮死狗呢。

 他有床,据说是一个相好送的,戏班子里有床的,都是别人送的。

 秀儿曾好奇地问自己同屋的几个女孩:“你们怎么没让人送床呢?”

 那几个不屑地说:“我们才不要呢,靠那种手段问男人要东西,恶心。”

 秀儿想到曹娥秀之前说过的话,原来都是真的,伶人们穷得连一张床都买不起,想要床就得问外面的人要,而这是有条件的,没有人会白送。

 其实,戏班的分红没那么低,如果照数发下来的话,姐妹们不说特别有钱,起码床是买得起的。但秦玉楼每个月发到她们手里的钱很少很少,剩下的,都说给她们存下了,到她们走的时候再一次性还给她们。

 照秦玉楼的说法,徒弟们年纪都还小,不会攥钱,有了容易乱花掉。如果钱都花光了,将来脱籍离开这一行,没点积蓄怎么过日子呢?唱戏的人,从小就学戏唱戏,基本上只会唱戏,不会别的,男的不会种田女的不会女红。所以,手里一定要有积蓄,这样,将来老了唱不动了,男的可以买间店面或几亩薄田收收租子,女的嫁人也好有点嫁妆。

 话是这样说,但据她们私下里抱怨,戏班这两年脱籍嫁人的也有两个,走的时候却并没有从秦玉楼手里拿到帮她们“存下”的钱。理由是,她们进来的时候都是签了文书的,没到约定的时间就突然走掉,是毁约方,没让她们赔偿损失就算仁至义尽了,还想得钱?没那么好的事。

 从此后,师兄妹们彻底绝望了,秦玉楼的“铁公鸡”之名也彻底坐实了,再没人替他辨明剖白。至于他自己,对这些外界的评价似乎从来都无所谓,只要有空,妓院照上,赌场照去,有时候连老周都不知道他到底还去了哪些地方。反正去的时候都拎着大包小包去,到了某个巷口就让老周停车等着,他自己进去,一会儿出来时,手里空了,腰里装钱的荷包也空了。大伙儿都猜他在外面养了许多女人,但似乎又不像,总之,这是个看不透的神秘人,对自己人吝啬之极,对外人倒是大方得很。

 有这样的师傅,戏班的人想要什么东西,就只好通过别的手段得到了,哪怕手段是龌龊的,可银钱和东西是真的。

 只是想不到,这个令秀儿瞧不起的白花师兄,在戏台上的时候一点也不猥琐,更不是娘娘腔的假男人,而是又勇敢又镇定,在窝阔台打雷般的嗓子下依然忘我地唱着演着。

 那一刻,秀儿甚至感慨得湿润了双眼:一个真正的伶人,不管在台下是什么样的人,经历了怎样的事,到了台上,他就只记得自己的角色,和那个角色融为一体。

 可是,台下的骚动越来越大了,这次,不仅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有的还跳得老高往前看。

 更令秀儿讶异的是,连杀人魔王窝阔台都站了起来,而且神情激动,像在等待着一个了不得的大人物驾临。

 难道是鞑子皇帝要来了?不可能吧,窝阔台再权倾朝野,这次又不是他的生日宴,只是一个汉人姨太太的寿辰,元朝皇帝怎么会如此纡尊降贵?但,能让左丞相起立的,除了皇帝还有谁?

 终于,在万众瞩目中,一个淡青色衣衫的男子从后面缓缓走过来,衣袂翩翩,风神俊朗,单只远远瞄一眼那身姿,就让人砰然心动。秀儿突然意识到了这是谁,看那装束,鞑子皇帝肯定不是,那就只可能是一个人了:窝阔台的宝贝独生子,因为被蒙人讥为“半个南蛮子”而愤然离家的那位公子。

 果然,他走过来就跪倒在九姨太面前,才刚磕了一个头,九姨太就扑上去一把搂住哭了起来。

 娘见到久别的儿子激动得哭泣倒也寻常,让秀儿意外的是,杀人魔王窝阔台居然也好像流泪了,在用大手擦着眼睛。

 看来,魔王也只是对汉人是魔,对自己的亲生儿子,他依旧是人的,尽管这儿子有一半的汉人血统。

 这算不算老天爷的捉弄?一个以大量屠杀汉人著称的异族人,一个靠大量屠杀汉人,占领汉人领土起家的异族人,唯一的儿子竟然有一半是汉人血统!他平时看到自己的儿子,心里不知道可有一丝愧疚,他杀的,可都是他心爱的儿子的同族。

 看窝阔台的神情,对这个儿子是真的很宠爱,很想念,以至于当儿子出现在面前时,他当着满堂宾客的面,堂堂的左丞相,哭了。

 可惜那个儿子始终对他淡淡的,跟母亲行过礼后,就在母亲身边坐下,自始至终,跟父亲少有交流,差不多可以说不理不睬了。窝阔台却好像很满足,在整个看戏的过程中,他基本上对戏台上的情节推进没什么反应,只是嘴角含笑陪坐着,不时偷偷打量着宝贝儿子,然后嘴角咧得更大,笑容更深了。

 从他的反应看,他对汉人的戏曲并没有多大的兴趣,之所以会陪坐在这里,也不是为了九姨太,因为整个过程中他的目光就没落到九姨太身上,他眼里只有他儿子。

 那个儿子的长相秀儿并没有看清楚,她只能在后台一角掀起帘子偷偷看,有演员上下场的时候还要赶紧让开。先前公子走到台下时她正好让开了,等她再掀开帘子看时,他已经坐到自己母亲身边略微靠后的位置,九姨太不时侧过头去跟他说话,这就完全挡住了秀儿的视线。到后来,戏进行到高潮,不断有人进进出出,帘子那里根本不能站人了,秀儿只好退到里面去。

 等戏唱完,窝阔台和九姨太已经招呼客人去吃晚饭了,秀儿只来得及看见那位公子高大挺拔的背影。

 回去的路上,大伙儿一直在热烈地讨论着左相府的神秘公子。尤其是那些上过台参加过演出的人,因为看清了公子的长相,更是兴奋得不得了,说起他的俊美飘逸,一个个口水都快流到地上了。

 只有曹娥秀反常地一言不发,大伙儿也不大搭理她,依旧说得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