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问几世浮生10

仙雾缭绕,天女散花,天界一切如故。睍莼璩晓

 我来到九十九重天,躲在小院的一处,哭着看轮回仙君为琉璃梳头,我没有勇气面对这样的离别,只好咬紧了下唇,在心里默默祝福他们共白头。随后,我又来到鹅窝旁,大白鹅在喝水,听见声响便昂起脖子来看我。我给这一大家子添了吃食,鹅娘便领着一群小白鹅吃东西去了,只有它跑到我脚边,我蹲下身来,用哭得红红的眼睛看它,摸了摸它的头,“肥鹅,你都当爹了,可惜我和王爷成亲十年,连一男半女都没有…以后你要记得好好修炼,好好吃饭,还有啊,除了我以外,不许别的仙人坐你背上,知道了不?…我会很想你的,肥鹅你跟我下凡去好不好?…还是算了,你那么肥,我相公要被你吃穷的。”然后,我动作迅速地拔了它一根鹅毛,轻飘飘的鹅毛染上了永别的味道,变得无比沉重。我知道它最恨我拔它的毛,还是不怕死地凑到它眼前摇了摇,“你也要记得想我啊,以后你都见不到我了,吃货…”

 大白鹅眼里似乎闪着光,一漾一漾的,不知是不是泪。我正要起身离开,它却用头顶蹭了蹭我的脸颊,低下头去咬住我的衣裙下摆,我再也忍不住,站起身撒腿就跑。我一边跑一边哭,怕再不走会更舍不得…

 我刚刚跑进一个仙气弥漫的树林,就见天尊在两名执拂童子的陪伴下,背对着我站着,“你来了。”

 天尊神机妙算,我磕了头站起来,“天尊。攴”

 “可思虑清楚了?”

 “嗯。”我重重地点了点头,抹掉脸上的泪水,“…因为他,我才得以脱草胎而得人形,如今,我只想把这二十万年的修行都还了他。”

 天尊转过身来,“你虽然有魔君心血护体,剔除仙骨不至于魂飞魄散,然而你如今已有二十万年的修为,你当真愿将道行舍弃?屦”

 我微笑了笑,“当真。不管是多久的修为,哪怕是天尊这样的境界,我也不想要。”我缓缓张开手掌,手心里静静躺着一根半黑半白的发丝。“做仙有什么好,仙界又没有他。他如今是必要轮回的人,往后的生生世世也只能为人,要我看着他一次次死去,这种痛苦,远比剔去我的仙骨要痛上千万倍。”微顿,我平静道,“所以,仙尊,动手吧。”

 因为在某天的清晨,我给他梳发,看见了他头上有一根银丝闪烁。于是,我便决定做人。

 陪他做人,陪他看人间的日升月沉,陪他受尽轮回之苦。

 是啊,纵然为仙有千般万般好,到底,抵不过一个他。

 有他在的地方,我便画地为牢,甘心情愿地把自己关进去,同甘苦,共轮回。

 …

 那道法力生生将我的仙骨从体内逼出的时候,我只觉得整个人像要被生生地被撕扯成两半。我害怕至极,害怕自己会魂飞魄散,害怕从此与他远远相隔…我晕死过去的时候,身子便被祥云托着,从天界顺着昆仑山的通天天柱,缓缓降下凡尘。

 我在王府醒来是三日后,睁开眼坐起来,便看见王爷一手支着头坐在桌旁闭眼养神,眼底有一抹乌青。我摸了摸自己的脸,再运气看看还能否吐出内丹,末了用力掐了掐自己的大腿。“嗷——!”用力太大,我发出的一点都不像人的尖叫惊醒了瞻王。他见我坐起来,便大步走了过来,坐在床沿,“可是身上疼?”

 他还是那个样子,还是一如我初见。飘絮为了一只小小狐妖,不惜触犯天条,以往我只觉得飘絮简直蠢死了,现在我在知道,什么是只羡鸳鸯不羡仙。我静静地看着他,他离我极近,我可以清楚地看清他瞳孔的颜色,看清他微微蹙着的眉,可以感受到只属于他的独特气息。我一时无语凝噎,只扑上去抱住他,咬着他的衣领呜咽不已,“我等了好久好久…我等了好久你知不知道…”命诚不负我,我等了这么久,终于能和你名正言顺厮守终生。命不负我。

 他拍着我的背,安慰道,“是我来迟了。早知道我应该派人跟你回道观的…有人跟我说在昆仑山脚下看见了你,我就马不停蹄地赶过去了…抱歉,是我来迟了…别怕,有我在,别怕。”他吻了吻我的发顶。

 …

 某日,他叫我煮好茶送去书房,我端着煮好的一壶茶进去,看见一名峨冠博带的男子正与他交谈,心想应该会是什么国家大政。给他们斟好茶后,我正欲离开,谁知他却突然叫住我,将桌上的文房四宝和先贤笔帖推了推,道,“你先别走,好好把字练练。”又补上一句,“上次让你帮我写封书信,鬼画符一样的字…”我低着头去取,涨得满脸通红——我也是认识好多字的伪文青好不好,在外人面前也不给我留点儿面子TAT

 大概是为了消除我的尴尬,那人道,“嫂嫂不必走,就在此处写吧,在下与王爷不过闲话一番。嫂嫂若是走了,那便实在是在下叨扰了。”我扯扯嘴角笑笑,“呵呵…无妨、无妨。”

 我捧着一堆东西到另一张书案旁,打开正对书案的那扇窗,阳光暖融融透了进来,将树影投在宣纸上,一派静谧从容。我正临摹笔帖,却分神听见了他们的谈话。

 “王爷,西太后下毒害死年幼先帝一事已大白于天下,王爷于此事又是功不可没,何不趁此机会,掌握皇权?”

 “本王对皇位,如今已失去了***。何况这个位子本是东宫太后之子的,只是一直被西太后一党关押控制,如今西太后已薨,本王把皇位还给东宫太子,也是情理之中。…何况,本王已得到了这世间,比皇位更难求的珍宝。”

 不要怪我自恋,我真的偷偷转过头去看了看他,结果却发现他只是在喝茶,看也没看我一眼。我泄气了T0T,原来他说的不是我,原来他还有那么珍贵的东西,连我都不知道…

 不久后那人告辞,瞻王送他到书房门口,复又折回来看我练字,只是我赌气并不理他。他看了许久,无奈地叹了一声,颇为艰难道,“你在画字?我怎么会有这么…的夫人?”我还是不理他,继续画我的字。瞻王俯下身来,将我桎梏在书案与他的胸膛间,他一手撑在案上,一手握住我的手,就着我的手蘸了蘸墨汁,然后像先生教学生一样,一笔一划地教我写字。他的手有薄茧,温暖非常。“看着,要像这样拿笔,再这样落笔…”临摹完一首诗,他直起身,伸手动了动我簪子上的流苏,沉声道,“会了没有,小珍宝?”

 这一刻那么美。

 可惜我记不了多少年。

 …

 这一世,我当了二十年的人,与瞻王同帐而眠二十载,却未能添个一男半女。在我已是半老徐娘的时候,瞻王害了一场大病,不过半月便去世了。他去世前,用因生病而微微沙哑的声音对我说,“杏若,你受苦了…下一世,我来找你…”说罢,便与世长辞。我抚着他清减的脸,垂着头看他,豆大的泪珠从睫毛间滑落。“你什么时候知道的?…”我坐在床沿紧紧抱着他,泪落不止,想必我将他从千里之外带回王府,他是看见了我的。那以后我的容貌十年不变,捉妖师口口声声高呼的大仙饶命,都已让他起了疑心。他就不怕我是害人的妖孽么?

 我握着他骨节分明的手,据说人死后,最末消失的会是听觉。“…你一定要记住你说过的话…下一世,我等着你…我一定会安安定定地等着你来找我…你不要忘了…”

 后来几日,我率一众下人守瞻王遗体的时候,哭晕过去好几次,自那以后便一直体虚,是心病,怎么医。瞻王的棺木葬入陵寝的那一日,我一身缟素在旁边看着,若不是两名嬷嬷把我的两条胳膊搀拉得紧紧的,我说不准会在封陵的时候随他而去…

 八年后,我因患相思疾病故。这一世,我与瞻王无儿无女。我的魂魄到了冥界地府,过奈何桥的时候,孟婆认出了我,笑着给我舀了碗汤,慈祥地道,“喝吧,喝了就过桥,就不必瞻前顾后了。”

 我看了看碗里的汤,问,“我可以不喝么?老婆婆,我不想忘记他。”

 “喝吧——”孟婆只这样笑吟吟地对我说。我知道,若是不喝,我断过不了奈何桥,也就投不了胎。我只得仰脖喝下,不管记忆多么多么长久,一碗孟婆汤喝下便烟消云散,别说十几万,就是几十万几百万年的记忆,在一碗孟婆汤前同样苍白无力。

 我喝完了汤,便怔怔地抬步向前走去,记忆里,似乎只模模糊糊记得,黄泉路上,开满了血红色的彼岸花,开得炽烈热闹,落在每一缕渡桥的魂魄眼里,却也太过哀伤寂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