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我所不知道的你和你的

他还记得他决心和炎真,和斯佩多一战时,他怀抱着多大的希望。

 得到胜利的话,那个人大概也就能醒过来了吧。

 不是什么超直感作祟,也没有任何依据能表明那个人能醒过来,他只是这样相信着,或者说,不得不这样去相信。

 不能去想象那个人醒不来的模样,无法去想象之后失去那个人的生活。

 就算失去任何人生活都会继续下去的这句话是正确的,但是这其中所需要的时间与伤痛却是他无法承受的。

 “如果零不醒来的话,我不知道之后的路应该要怎么走下去啊。”他如同年幼那时一般,低声的要求着那个人,“…所以说,快醒来啊。”他窝在床边,一手执起那个人的手贴近脸,像是寻求爱抚的幼犬一样用脸颊蹭着那个人的手背。

 其他的人全部被他留在这间房间之外,谁也不让进。仿佛就像他和那个人的空间里从来不会出现第三个人一样。

 “之前啊,”他握紧那个人的手,有些抽抽搭搭的说道,“我赢了斯佩多之后,觉得那家伙没想象中那么坏。”口吻与小时候将所有事情都分享给从来都是耐心倾听的那个人一致,“不过斯佩多说你要自己醒来。”

 他说着抿了下嘴,“虽然零你一般都比我醒得早,但是这次好不容易我比你早起来这么多,…我、”他忽然死死咬住下唇,咽下心里如同熔岩一般咕咚翻滚的可怕想法。“我会等你醒来的。”

 “所以说,一定,一定要醒来才行。”他把那个人的手放下,低垂着脑袋吻了吻那个人的嘴角。“…真希望我是王子啊。”他恍恍惚惚的念了这样一句话,随即又是一笑,“零的话肯定不是公主,要说的话也是那种看守宝藏的巨龙。”

 他用脑袋蹭了蹭那个人的手臂,“巨龙陛下什么时候睡醒呢?一睡不醒可不行啊。”

 或许是太累的缘故,他维持着这样的姿势居然睡了过去,梦里全是那个人的事情,但是他却只能远远的看着,怎样也摸不着。

 “喂…泽田,”似乎有谁拍着他肩膀,而且频率还很快。“泽田。”

 他不安地动了动,指尖忽然触到床上那个人的皮肤,猛地就清醒过来,一抬头却只看到阿宅侧头歪过来的脸。“…啊、”他略有些失望,随后又晃了晃脑袋。“怎么了?”

 阿宅沉默地看了他一会,随后叹气。“算是一事无成呢,还是说稍有进展呢。”

 他眼睛一亮,迅速站起来,却因为动作过猛而掀起了压在他手上的被角,“…唔,”他连忙把掀起的被角压好,又顺了顺那个人的头发,这才转身看向靠着墙壁的阿宅。

 阿宅走了几步把椅子拖到他面前,反过来坐在椅子上,双手撑在椅背上托着下巴看他。“按照你说的那样,我跳时空找到了那个拥有言灵能力的那位,”还不等他表示什么,阿宅就把手一伸,堵了他的话。“那位的帮助可以不用寻求了…那位似乎已经…”这句话好似很难开口一般,但阿宅还是说了下去。“去了。”

 那两个字用的中文的调子,然而即便如此他却也明白。

 而正因为明白,所以他更加的感到恐惧。

 “所以我找了其他时空的零,但是我不知道会不会有回应。”阿宅跟着他叹了口气,“并不是每个世界里的那家伙都知道我,也不是每个世界里我都存在的啊…真是微妙。”说着,阿宅又叹了口气。“要是我的能力能进入梦中就好了啊这个时候…”

 他张了张嘴,随即一句话也没说,歪头望了望窗外仅剩一条银钩般的月亮。“我等。”

 除此之外,他却也想不到其他方法。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心意穿透了时空,第二天阿宅就带来了某个人。

 一个确切能够帮到他的人。

 是另一个他。

 但似乎又不太像,他望着十年后模样的自己在房间里十分悠哉般的绕着圈踱步,仿佛在回忆什么的表情张望桌上的东西,却根本不去看床上的那个人。

 他踌躇了一下,最终还是开口出了声。“请问…”对面的分明也是自己,却让他觉得万分的不自在。

 “嗤,我还以为你会一直看下去哦?”分明是十年后的他的声音,调子却像极了那个人。

 就在他下意识的将那个人和面前的十年后自己的脸孔重合时,十年后的他表情却忽然一转,仿佛无奈至极,悠悠的叹了口气。“初,别闹了啊。”

 起初他还没有反应过来,等到十年后的自己用着十分温和的神情望过来的时候,他忽然反应过来,所谓的‘初’,就是‘零’。

 或许是他神情中的疑惑太深,面前的十年后自己开口解释起来。“最开始我给她的名字也是零,不过她不喜欢,所以就随着她的意思,名字叫做初。…意思就是最起始,不是很好的名字吗。”

 “…哈…”他发出一声无意义的音节,也不知道应当说是好还是坏。

 但是他隐约察觉到了什么,却有点说不出来,反倒看着一旁阿宅的表情,似乎她已经明白他还未曾了解的事情。

 阿宅定定的望着他摇了摇头,随即打开了门。“我出去等着,你们俩…三个得出结果再找我。”说着她就拖着椅子顿在门口,接着就把门一关。

 “啊哦,虽然我们的世界里她并不在,但是这个性格我喜欢。”听着有点轻佻的调子从十年后的他口中说出,但是他却很迅速就分辨出这是属于另一个零的。

 “是啊,感觉很聪明。”颇为冷静一些的则是真正的十年后他。

 “嘁,我也很是超级机智聪明的!”分明是从一个人口里发出来的声音,所说的话却很容易让人认识到是谁,然而仅凭音调却又很难让其他人意识到不同。

 他忽然意识到面前的十年后自己,是未曾和那个人分离过的。

 “哦哦…忘了这位。”那人看过来的时候挑挑眼角,“纲你暂时一边去,我来看看‘我’。”原本有些跃跃欲试的脸孔忽然又变得沉静,点点了头后又回到了之前的兴奋。

 他眯着眼睛望着由十年后他自己的脸孔所不断替换的两种面容,忽然就想到了他和零还共存在一个身体时的记忆。

 那个时候…那个人似乎也是这样,笑的时候很多。

 他忽然觉得心脏钝痛起来,伸手压住胸口的时候,他才注意到他居然哭起来了。

 但是这个感觉不是他自身的,…而是另一个人的,是零的感情。

 他急忙走近床边躺着的人,床上那个人依旧是那幅平稳熟睡的模样,而他微微转头一看身边的另外一个零,却发现对方的神情已经不在兴奋,而是变得有点捉摸不透。

 “请问这…”他说话的时候牙齿都在打颤,好像一不小心都会咬到唇间的肉。

 在十年后的他的脸上,突地浮现出他曾在零脸上看过多次的表情。“这样的梦…”眼神深邃的望着前方好像在看着某个遥远而无法追回的事物一般,“就算是我,也会不想醒来。”

 “诶?”他发出不解的声音。

 初回头望着他,借助身高的优势垂头望他一眼,随即转头看着床上的零。“那是…任何一个我,也无法抗拒的梦中世界。”声音很轻,就像害怕吵醒那个梦一般。

 “可是!”他不禁出声,带着惶恐的音。“梦再好,也不是现实啊。”他想说的不是这些,但是那些话他此刻却又有点羞于说出。

 初点了点头,然后伸手指向零,“那是她的梦,她要自己选。”此时的表情高傲的不可一世,“谁也别想给其他人做决定。”

 随后,十年后的他的表情又回归了之前的平静与温和,却又带着不知是同情还是安慰的眼神望着他。“初的想法,就代表我的意见。”

 他想说的话就这样被彻底击碎。

 他终于是注意到不同。

 不同之处就存在于此。

 这个世界的零把他放在最重的位置,什么事情都先以他的想法处于第一,而他无论是最开始的毫无知觉,还是相处后的隐约察觉,甚至是最后的了然,他都心安理得的享有。

 而另一个世界…所谓的第三个世界中的他们,虽然没有分开成两个个体,却以比任何人都要紧密的联系沟通着,而那个世界的他,却把零放在了第一。

 零从来不是会心安理得就去随意接受享有什么的人,于是到最后,另一个世界的自己与另一个零…

 他垂下眼帘,望着床上安睡的那个人。

 […我们,]似乎是太久没这样与那个人说过话,他都感觉语言变得干涩。[多久没有这样说话了?]

 他想不起来这个问题的答案。

 “…初说,虽然很想说她懒得管,但是这毕竟是你和另一个她的事情。再怎样都是你来决定。”另一个十年后的他拍拍他的肩膀,“把之前的那个女孩子喊进来,她的能力也要借之一用。”

 或许是提前感知到了什么,炎真这个时候甚至跑了过来,带着十分歉意的表情望着他,希望能够帮助他。

 他不说话,而阿宅则捂着额头做出头疼表情。

 “…你能拒绝?”

 他明知道这句话是初说的,而且声音也都是另一个十年后的他,但是他却不可抑制的想起那个人。

 “谢谢你…炎真。”他轻轻地呼了口气,仿佛终于下了决心。

 进入梦境之前,他处于某种好奇一类的心理,对另一个自己询问了一个问题。“这样的你…幸福吗?”他不知道要说什么,问出这句话后却又有点懊恼。

 而另一个十年后的他则微笑的看着他,“你难道不幸福吗?”说着嗤笑一声,那样子倒却像极了零。“只不过是选择不同。”

 他听着这句话,转头望着前方什么也看不到的路,“啊…选择不同而已。”

 他要带回那个人,这就是他的选择。

 进入那个人的梦境中后,他几乎没有花费太多时间去寻找那个人,两人之间特殊的联系与羁绊让他一眼就看到了站在四周漆黑而显得空旷的地方的那个人。

 只是那个人的模样并非他所熟知的,反而显得有些瘦小。

 “…零?”他小声的喊了一声,而那个年幼模样的身影也似乎听到这声音一般的朝他的方向侧了侧头。他望着那个身影缓缓地做了个深呼吸,才慢慢地靠了过去。

 四周的黑暗在他靠近的同时发生变化,更准确一点的说法是,他终于看清了那个人所处的空间。

 开始是些许的白,后来便是各种颜色混杂在一起,五光十色的印在人的眼里却有着十分协调的柔和以至于不让人觉得刺眼,再然后那些颜色逐渐开始固定成型,最后终于在他面前展现出了原本的模样。

 阿宅和炎真跟在他身后不远,他虽然没看到那两人的神情,但是从那不同寻常的吸气声中他也能体会出那两人和他一样都对这里感到吃惊与不可思议。

 不过他现在却也顾不上这些,他只知道他眼前不远处的年幼的小孩子,就是他所喜欢的人。

 在梦中的模样总是自己最喜爱的模样,那个人曾这样对他说过。

 “…你最喜爱的样子…”他喃喃的念了几句,情不自禁的加快脚步,完全不顾耳后阿宅的喊停声直接朝着那个人的方向冲了过去,却没想到那个人望着他露出惊吓的表情。

 如果不管现在的情况,那模样其实十分可爱,因为吃惊而瞪大了圆溜溜的眼睛,双手紧握在胸前,扎起的头发都似乎被吓得竖起来一样。

 可是那个人却在他伸手拉过她的手的时候,猛地激起反抗。

 大喊着,挣扎着,仿佛他是如何可怕的怪兽一般哭叫闹喊,就这样撕心裂肺的哭喊着,这样歇斯底里的想要挣脱他。

 而那个人越挣扎,他却越不敢放手。

 可是不得不放开那个人。

 那个人在梦中的模样小小的,仅仅只到他的大腿那么高,或许还没有,他不想让那个人就这么受伤,又或者对他更加的害怕。

 所以他松开了手,甚至小心翼翼的放开,以防止那个人挣扎过猛而跌倒在地。

 他现在所学会照顾幼儿的一切,全是从那个人的身上汲取而来的,他小心的举动都是模仿记忆里那个人照顾年幼的他的模样。

 “你就…”那个人发出软软糯糯的声音,抬头望着他,却好像不知道要说什么一样皱着眉。

 他知道那个人要说的话,所以很快便做出回答。

 说话的时候,他望着她,希望那个人能想起…或者说能够就这么变回他认识的样子,然而却没有。

 他望着那人幼时的样子,只觉得心被什么慢慢撕扯一样。

 像以往那样他露出委屈的模样,而那个人由最开始的不知所措忽然变得斗志昂扬一般,眼睛朝某个地方一望,便溢出了光。

 即便他想过很多那个人会露出这样表情的原因,却仍旧没有想到来的人居然是零原本已经逝去的父亲。

 那是他只在零的梦中窥探到的人。

 于是他变得不知所措,甚至还有些难以置信,他大脑被那男人搅合得一片混乱,只好呆楞的问零,“零忘了吗?”他说出口的瞬间却又有点后悔,只可惜话说出来就再也收不回。

 而那个人给的回答却也残酷无比。

 他想要把那个人拽到身边,想要和那个人说些什么,却听到站在年幼模样的零身边的那个男人,带着斥责的语气说,“你要对我家女儿做什么?!”

 他想要反驳,到头来却说不出一句。

 那句话无法反驳,他对这个认知感到懊恼。

 “对不起对不起啊…”原本站在远处观望的阿宅忽的冲了上来用流利的中文编着谎,然后他就这么被阿宅给扯走。

 远远地他还听到那个人软糯的声音说着什么话语,他有点心酸,却又找不到原因。

 “…卧槽吓哭我了都…”阿宅夸张的拍拍胸口,“你在人家父亲面前做什么啊是找死么…”

 “…零的父亲在很早之前就过世了。”他不知道是怀着怎么样的心情说出这句话,而阿宅和炎真都是一愣随即各自沉默。

 他也跟着沉默。

 “但是,”阿宅呼了口气,望向远方。“就算是梦,这也是…由她希望的事物而组成的世界,对熟睡的她来说,这里就是真实。”

 他依旧无法反驳,却在心底一遍遍说着,这样不对,这样不行。

 错在哪里,他不太清楚,但是他知道他抗拒这里的原因。

 梦境不消失的话,那个人就会一直沉睡,而他就要被抛下来。他无法忍受这样的事情发生。

 或许是透过他的表情看出了他的思绪,阿宅幽幽的唉叹了一口。“行不行啊我也不知道,更没法说。但是呢…要说有这么一个能不管女人是好是坏,丑陋或者美丽,甚至无论发生什么都一直包容她爱着她的男人,那么那个男人也只有‘父亲’能做到。你明白么,你现在面对的不光是单纯的梦境而塑造的虚拟人物。”

 他开始想要反驳,却又想起最开始他用喜欢的谎言来换取了那个人的关注,于是只好保持沉默。“…我当然…知道。”他艰难的开口,“那个是…”那个不光是梦境塑造的虚拟人物,更是由零内心深处所凝聚成的梦。

 “没错,你现在要面对的,可是所有男人都要面对的宇宙最强之敌!”阿宅忽然竖起一根手指,“‘那女孩的父亲’。”

 “噗…”原本在一旁听着他们对话的炎真忽然笑了出来,随即又摆摆手。“抱歉…只是听着她的话,我有点,赞同啦、”炎真咳了几声清清嗓子,“怎么说呢,我啊,有个妹妹…所以我莫名的能够理解所谓‘强敌父亲’的理由。”

 炎真笑得有些苦涩,他一瞬间就想到了原因,颇有些不知如何的慌乱,而炎真却对着他摇摇手表示不介意。“总而言之,现在我们只能从长计议了,要慢慢的渗入零的梦境才可以啊。”

 他转头,望着远处模模糊糊的两个身影。“说的也是。”虽然已经走远,但是牵着父亲的手而笑得无比灿烂的零的样子,他却看得十分清晰。

 “不错的决定,虽然这里是梦境,对真正的记忆并不会产生改变,但是目前来说算个好方法。啊,需要我教你怎么追妹子么,中国制的那种。”阿宅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盯着他说出这么一番话,甚至还将手搭在他肩膀上。

 他满头黑线的摇摇头,却在走进那个人的梦境生活时总被无视。

 虽然如此,但是那个人的的确确开始注意到他,偶尔朝他看过来的眼神都会让他心跳加速。

 梦里的时间几乎是跳跃的,年幼的那个人很快就长大,而有时在一边有时在那个人身边陪伴的他忽然产生一种微妙的感觉。

 他此时此刻正看着他喜欢的人不断成长。

 有种类似人父还是说等待终于得到了结果而感到高兴的心情,同时混杂着一点哀伤。

 那个人在成长,而他一层不变。

 即便知道这只是梦境,他却仍旧有这样的感觉,这么一来他不禁想起了实实在在和他在一起十年的那个人,那个人是否也抱着这样无奈与哀伤的心情注视着他成长…答案他无从得知。

 而他在一旁注视那个人的生活的时候,也逐渐发现了梦境的分界线。

 是零的父亲。

 身为父亲的那个幻影,在零越长越大的时候,也逐渐不再说话,和零走在一起的时候,再也没有牵着零的手,而是沉默的跟在零身后半步远的地方。

 死者不再拥有未来。

 就如同活着的人怎样想象也好,那些也只是想象,是属于无法发生的奇迹。

 零的心情,他在此刻忽然能够明白。

 那个人…所希望的,所想要的,大约是、

 实际发生的,奇迹。

 “…其实,你也知道不可能的吧。”他望着那个人因为恼羞成怒而跳起来走回家的背影说,“醒来吧…零。”

 他想起年幼的时候他曾经无数次的和那个人抱怨自己的父亲总是消失不见,而那个时候,那个人就会用一种他难以明白的语气说,即便如此,那依旧是一座稳固的山。

 “…我会…成为那样的人的。”他终于是抬起头,看着那个人没有停下脚步的背影。“能够让零放心哭闹,放心依靠,也能愉快欢笑的人。”

 “零…”

 他想要再说些什么,却被那个人打断。

 “——我知道。”

 语气听不出好坏,却是他十分熟悉的语调。

 这场梦,终于到了该醒来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