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号那天，何氏乱了，何家乱了，江州市的媒体再一次乱了，因为有位记者的老婆是言婉的主治医生，言婉的孩子没了，何承光却在医院妇产科楼层的洗手间跳楼自杀，这不得不让人浮想联编。

　　在内科接受治疗的梅红初听消息，嚎啕大哭的同时，责怪儿子太自私。

　　何承光确实自私，他就那么了无牵挂的走了，何曾想过她这个年迈的老母亲，白发人送黑发人，她该如何？

　　韩淑珍身体发抖，从言婉病房里出来时，差点绊倒在地。

　　唯有何煜，跪坐在父亲坠楼的地方，眼睁睁看着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将血肉模糊、脑浆迸出的父亲抬走，他的眼神深处却是哀大莫过于心死的凉。

　　何承光在跳楼之前，给言婉发了一则短信：那天晚上是我出去买的堕胎药，第二天中午，也是我在给你熬得营养汤里放的药，你的孩子是我一手给打掉的，现在我一命抵一命。

　　堕胎药是韩淑珍让他出去买的，药也是韩淑珍亲手下的，但是何承光却在临死前将所有的罪责揽在自己身上，为的就是不让言婉恨韩淑珍，不让她们母女成为仇人……

　　瞧瞧，多伟大的父亲，多善解人意的丈夫。

　　看见短信，病房很静，空气被压抑包裹，言婉似是折腾累了，躺在床上不再说话。

　　韩淑珍意想不到何承光会对她做出这样的保护，她死死的咬着唇，病房那么静，静到只有她们浅浅的呼吸声。

　　本来没打算今天去殡仪馆，但因为何承光最后的一个“善举”，她似乎被感动了。

　　晚上，韩淑珍离开医院，去了殡仪馆，守着何承光，贤淑温婉，一派贤妻模样。

　　她说，“我和你夫妻一场，竟从来都不曾想到你会以这样的方式离开我、离开这个世界！”

　　她絮絮叨叨的说着话，越说声音越低。

　　躺着的人注定无法回应她的话，她轻声呢喃，“究竟是你残忍，还是我残忍？”

　　多年前，是她先追的何承光，第一次主动拉他的手，他没拒绝，看着她，薄唇微勾，似乎隐隐觉得好笑。

　　她主动，他接受，虽然有些被动，但她却满心欢喜。

　　牵手后，晚上她躺在床上傻傻的笑，隔天醒来，觉得不踏实，跑着去找他，迟疑问，“我现在……是不是你女朋友？”

　　他笑着不说话。

　　不说话就是默认，十指紧扣，韩淑珍原以为找了自己的真命天子，却最终抵不过龙广辉的出现。

　　当第一次的心潮澎湃因龙广辉而起时，她才清楚的知道，自己爱的男人是龙广辉，而她对何承光只是喜欢，喜欢何承光俊朗的外形，喜欢何承光体面的工作，喜欢何承光书香门第的家庭。

　　她那时才明白，爱和喜欢是两回事。

　　回首望去，他们在将就的流年里走的太自私，如今想起，方才察觉，他们早已在婚姻岔路口各得其所多年，他们总是习惯无视别人的痛苦，放大自己的伤口。

　　韩淑珍原本就是性情狠戾，自私自利的女人，但在这短短三天时间里，言婉的身世给她致命一击，再加上丈夫的自杀，彻底摧毁了韩淑珍。

　　她讨厌下雨天，但这天傍晚却步入雨中，感受着刺骨的潮湿寒气，殡仪馆附近临近大街，街上行人匆匆，一把把伞，五彩斑斓。

　　有伞遮在她头顶，侧眸望去，是何煜。

　　那是一把黑伞，几乎全都移到了她头顶，很快何煜周身就湿了大半。

　　既是奔丧，何煜自是里里外外都是黑色，因为风雨吹袭，黑色大衣的衣领竖起，整个人仿佛融进了夜色里，可能水雾晕染，一扫往日的倜傥帅气，变得颓废沮丧。

　　面对儿子，韩淑珍忽然心存愧疚，多年来，身为母亲，她习惯了发布命令，习惯了掌控一切，习惯将儿子握在手中，却忽视儿子的快乐就像她握在手中的流沙，早已经从她的指缝间一点点流失……

　　抬手把伞朝他那边推了推，“已经湿了，你撑着吧，别回头感冒了。”

　　韩淑珍衣服确实湿了，雨水没有停止的迹象，地上触目尽是明亮。

　　何煜执意把伞移到韩淑珍头顶，对她说，“我在殡仪馆守着爸爸，你回家洗个澡，好好休息，明天再来。”

　　“也好。”她垂眸笑了笑，再抬眸看何煜，应该是水雾映照的，眼眸里有着妖娆的水光，她轻轻抱着何煜。

　　拥抱的那一刹那，明显察觉何煜僵了一下，原来多年来兀自活在争强好胜和算计中，到头来竟和自己的儿子疏离了拥抱。

　　世上最亲密的拥抱姿势，竟被他们演绎的如此陌生。

　　“儿子，对不起。”她说，是后悔，是愧疚，还是不舍？

　　何煜沉默几秒，沙哑开口，“……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太多太多，不知从何说起。”

　　拍拍她的肩，何煜想要温声说话，但话语融进这种坏天气里，注定只能凝化成冷冽的冰，“那就留着以后说，等处理完爸爸的后事，把公司宣布破产，我们一家搬回到郊区居住。”

　　韩淑珍紧紧拥抱着儿子，分不清脸上流下的，究竟是眼泪，还是雨水。

　　那天，何煜打开车门，眼见她坐上车，弯腰轻轻唤了一声，“妈。”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这样叫她。

　　因为这声称谓，韩淑珍红了眼眶。

　　“把属于龙子昕的东西都还给她。”一双无波的眼眸里藏匿着太多隐晦和不好的记忆。

　　那一瞬间，韩淑珍身体有些发冷，把属于龙子昕的东西都还给她？

　　儿子这是要她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只是这屠刀怎么放？

　　十九年前，是她唆使韩勇在龙广辉的刹车上做了手脚，所以才导致龙广辉在前往机场的路上车毁人亡。

　　两条人命！

　　让她怎么还？

　　……

　　言婉是二十三号在医院堕胎的，第二天，一些媒体进行了报道，龙子昕和言泽昊也是这天才知道此事，言泽昊看报纸的时候，手指发颤，一滴泪无声砸落在了报纸上，言婉犯了错，身为养父，可以怪，可以怨，唯独不能恨。

　　面对报纸上的报道，面对媒体众说纷纭的猜测，龙子昕整个人平静无波，因为她知道一旦告诉韩淑珍关于言婉的身世，就会是这样的结果。

　　让韩淑珍他们出面处理言婉肚子里的孩子，再好不过，一来可以让保何俊峰无事，二来可以将媒体的舆论矛头指向何家，三来可以让言婉痛恨韩淑珍他们……

　　何俊峰自始至终都没有看一眼那些报道，说明他早就知道了这一切。

　　似是一种心照不宣，言泽昊、龙子昕和何俊峰，并没有就此事说点什么。

　　……

　　平安夜，都市男女通常都会怎么消磨欢庆时光呢？烛光晚餐、看一场爱情电影、独享二人世界？此刻因为雪后的一场雨，江州市的温度下降至零下三摄氏度，但依然无法阻断男女热情，那热情可以幻化成火，不仅可以融化“寒夜”，甚至可以带动“寒夜”跟着他们一起进行自熔狂欢。

　　别说龙子昕有孕在身，加之发烧刚退，就算没有这些原因，何俊峰也不可能带着她外出受罪，挤在一群熙熙攘攘的人群里，远不如家里要来得自在。

　　即便是在家里，即便龙子昕从来不过圣诞节，但平安夜吃苹果必不可少，晚饭后，甜甜回房间去做作业，何俊峰让营养师另外再做一碗苹果羹，龙子昕预计那苹果羹端上来，自己也不会有什么胃口，于是让苏姐去厨房说一声，就说不用再做苹果羹了。

　　苏姐看了一眼何俊峰，见他脸上并无额外表情，这才去了厨房。

　　何俊峰打开电视，把遥控器递给了龙子昕，问她，“不喜欢吃苹果羹？”

　　“晚餐吃得太饱，没什么胃口。”龙子昕把电视切换到了新闻频道，然后弯腰拿茶几上洗干净了的苹果，递给言泽昊，等她再次去拿时，只可惜手还没碰到，就被何俊峰给阻止了。

　　“发烧刚退，少吃凉食。”

　　龙子昕吃苹果是应景，好歹是平安夜，之前何俊峰让营养师做苹果羹，只想着太麻烦，却没想到他是顾虑她发烧刚退，所以才会让厨房烹饪热食给她。

　　就算是发烧，也是可以吃苹果的，但他不许，他说凉。龙子昕看新闻的时候，和言泽昊浅浅的说着话，何俊峰去了一趟厨房，苏姐当时还在厨房里，正和营养师商议明天的圣诞大餐，见何俊峰走进来，均是一愣，不是不让做苹果羹了吗？怎么又……

　　“何先生……”两人异口同声，看着男主人。

　　“你们继续。”何俊峰的语气很随意，随意的近乎漫不经心，他知道，明天的圣诞大餐是龙子昕叮嘱苏姐的，他更知道，龙子昕自己不过圣诞节，但她顾虑言泽昊和他常年生活在外国，有过圣诞节的习俗，她不想因为她自己，而剥夺他人的习惯和喜好。

　　苏姐虽和营养师说着话，却不时看向何俊峰，见他取了一只苹果洗净，削掉苹果皮之后，切成八块，剔除了果核，将苹果整齐的摆放在了盘子里，再然后放进微波炉加热。

　　苹果加热后，何俊峰想起某人喜欢巧克力，于是又在掏空果核的苹果心里分别配上了巧克力酱。

　　那看相可不是一般的好，营养师摸了摸鼻子，苏姐更是低头清了清嗓子，他们何先生费心了，就这看相，完全是哄孩子多吃水果的看相，还有这味道，何先生端着餐盘走过时，一股股苹果香和巧克力香缓缓飘来，别说是孩子了，就连大人闻到了，也是喜欢的很。

　　何俊峰端过来时，率先递给言泽昊一块，“尝尝。”

　　龙子昕确实很喜欢，她没想到何俊峰刚才离开是为了烤苹果，除了看相好，味道也很好，她连吃了两块，第二块刚吃完，何俊峰又拿了第三块送到她的唇边，她张嘴咬住的同时，也顺势接在了手里。

　　“好吃？”何俊峰靠着沙发，看着她，嘴角笑意轻微。

　　龙子昕点头，嘴里正吃着苹果，所以声音有些含糊不清，“你在国外下厨机会多吗？”

　　“偶尔。”他在国外很忙，下厨机会不多，但源于工作关系，观摩厨房比较多，在这一方面他实践能力略显薄弱，但贵在有天赋。

　　“厨艺这么好，我以为你是在国外练出来的。”说这话时，龙子昕抬眸看着他，客厅灯光似是装在了她的眼睛里，荡漾出潋滟水光，清丽的脸庞瞬间生动无比。

　　何俊峰沉默了一秒不到，笑了一下，薄唇里吐出意味深幽的话语来，“怎么，对我国外的生活经历感兴趣？”

　　龙子昕移回眸子，一边靠着沙发看电视，一边咀嚼着苹果，没有正面接他的话，而是淡淡的说，“有时候我会想，你究竟是一个好人，还是一个坏人。”

　　正是家居闲谈时间段，言泽昊在旁边看电视，顺便听两夫妻说说话，就有着一种岁月静好的氛围。

　　至于何俊峰是好人，还是坏人？言泽昊都无法给出一个答案。

　　他本人却给予了评价，“坏人吧！”

　　龙子昕拿起第四块苹果递给言泽昊，后者笑着摇了摇头，示意自己已经吃不下了，龙子昕本来也吃不下，但谁叫某人即兴发挥做的苹果巧克力那么好吃呢？

　　甜甜正在换牙，这丫头也不知听她哪个同学说，换牙期间不能吃甜食，否则，长出的恒牙就参差不齐，不好看，所以她拒绝吃甜食。

　　龙子昕不想浪费，决定把它们全部消灭掉，吃苹果时，侧眸看了何俊峰一眼，“何先生喜欢自黑？”

　　英俊的男人微微一笑，懒懒的靠着沙发没说话，倒也不是自黑，因为有着自知自明。

　　龙子昕随口问道，“既然是坏人，你做过最大的坏事是什么？”

　　“不好说。”妻子对他有好奇心是好事，但有些隐晦恶事，她还是不知道比较好，他看着她，眼神无疑很深邃，但气息却异常沉稳，反问妻子，“你觉得我是坏人吗？”

　　闻言，龙子昕似笑非笑的看着他，模仿他适才的语气，“坏人吧！”

　　“嗯。”何俊峰点头，似是很认同她的话。

　　龙子昕吃着苹果看电视，不由想起李一航前几天说的话，峰哥这人虽然不是一个好人，但他对您不坏。

　　这样想时，她嘴角弧度有上扬迹象，何俊峰察觉到了。

　　人人都说他坏，但却没人敢当着他的面说他坏，唯有他的妻子。她说他坏，他非但没有不悦，反倒心思温软，是何道理？谁让她是龙子昕呢？所以她说什么，都是好的。

　　自去年回到江州市之前，何俊峰是FXD集团的幕后老板，不管是去酒店参加应酬，还是在娱乐场所会客，他每次都会坐在最隐秘的角落里。

　　世界各地洽谈工作，春冬两季，他穿高级定制三件式西装，夏秋两季，他通常穿黑、白两种颜色的衬衫，笔直黑色长裤，脚穿手工皮鞋，目光深沉，仿佛一眼就能看穿那人的内心。

　　在他身上有着商人的世故，同时也有从商者的精明和冷酷，四年前FXD总部曾经有一个双科留学博士前来应聘，何俊峰作为言瑾的军师，也是招聘会上的一位考官，那位双科留学博士论文获奖颇丰，在学校更是享誉好评，就在博士激情诉说他的丰功伟绩时，何俊峰抬眸逼视着他，淡淡的问，“如果FXD高薪聘请你，你准备怎么回馈FXD？是靠你曾经的丰功伟绩，还是依靠你的纸上谈兵？”

　　博士哑口无言，言瑾知晓此事后，取笑他是一把寒气太重的利剑，何俊峰却觉得自己是一块上好的磨刀石，可以更好打造那位留学博士，事实证明，一年之后，那位在招聘会上吃瘪的博士成为了FXD总部的一位高管。

　　龙子昕在拿起最后一块苹果时，沉吟了片刻，说道，“其实，你不算好，但也不算太坏。”

　　言泽昊听闻，竟然笑出了声。

　　“老婆的意思是，我这人还可以？”何俊峰的眉眼间也带着笑意。

　　龙子昕笑着，正要继续说点什么，电视的屏幕上正在播放江州市新闻。

　　“……今天下午，在市人民医院，一名男子坠楼身亡，据警方透露，此人是何氏集团韩董事长的丈夫何承光，属自杀……”

　　何承光死了？

　　龙子昕拿着苹果的手缓缓垂下，良久之后，看向何俊峰，那人竟然没有丝毫的震惊。

　　温馨的气氛因为这则新闻消失殚尽，何俊峰薄唇紧抿，眉梢抖动，似是挣扎，良久后，声音响起，却带着空茫感，“何煜之前给我打过电话。”

　　这是对龙子昕的解释。

　　说实话，惊闻何承光跳楼自杀的那一刻，何俊峰如同颠簸在惊涛骇浪中，挣扎沉浮，却最终沉没深海。

　　他太清楚不过，何耀华不是一个好父亲，何承光也不是一个好兄长，因为他们很自私，但血缘注定会在三人身体里游走一辈子，有些羁绊也会跟随他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