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章 回到阳城
“唐卡。”
我眼眶里蓄满了眼泪,在快要掉落的时候,急忙抹了一把眼泪,然后走过去。坐在唐卡的床边。
唐卡的声音好像是磨着沙子,嘶哑难耐。
“佳茵……”
我点了点头:“我来看你了。”
唐卡又笑了笑,我真的想告诉他,不要笑了,笑的比哭还难看。
看着现在的唐卡,我根本想象不出来,现在这个躺在床上的病的只剩下皮包骨头的男人,就是曾经意气风发的唐卡。
我端了一杯水给唐卡送到手边,就在唐卡想要伸手端的时候,胳膊猛的抬起,一下子甩掉了我手里的水杯,啪的一声落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我后退了一步:“你怎么……”
唐卡浑身开始抽搐,眼睛里的眼珠一跳一跳的。呼吸开始急促起来,这些动作都好像是无意识的,他根本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抽搐。
身后的病房门开了。几个医生护士冲进来一把将我推到一边,然后给唐卡打了镇定剂,又服了镇定剂。
我在后面看着,忽然觉得呼吸好像被阻塞了一样。急忙走出去换了一口气。
张毅跟在我身后,将病房门关上。
他给我解释说,当初大强度的海洛因直接从动脉注入,及时抢救及时,及时唐卡为了阻止毒品在血液里的扩散,当机立断地砍断了手臂……
我惊愕的瞪大了眼睛:“你说什么?他……砍断了手臂?!”
张毅的眼光黯淡了一下,“右手臂。在被子下面盖着……如果不是唐哥自己砍断手臂,恐怕当时就性命不保了。”
“……那现在呢?”
张毅的目光从病房上的窗户看进去,“能拖一天是一天吧,警队里已经在帮忙准备后事了。”
“怎么可能?!”我尖叫了一声,“这里的医疗条件不行!我认识C市最好的医生,你等着,我打电话!”
“别忙了……”
我甩开张毅的手,拿出手机走到安全通道去给陆景重打电话,没有顾得上坐在座椅上看向我的裴斯承和裴昊昱父子两人,我的手一直在抖,翻找通讯录找了很久,找到陆景重的号码之后。抖的按不下去,直到后面伸过来一直指骨分明的手来。
裴斯承一把把我从地上拉起来,按坐在蓝色的公共座椅上,然后拿了我的手机拨通,等到接通,说:“小五,我是裴斯承……”
裴斯承的话我没有听清楚,我脑子里全都是嗡嗡的,好像有一千只苍蝇在脑子里乱飞。
裴昊昱从他的小书包里拿出来一瓶水,递给我:“杜阿姨,你喝点水吧。”
我看着裴昊昱闪亮的眼睛,一下子把他抱在怀里,终于落下了眼泪。
哭了一会儿,我才慢慢地重新恢复了平静,松开了这个时候一点都不闹腾的裴昊昱,说了声:“谢谢。”
裴昊昱拿起纸巾帮我擦眼泪:“杜阿姨,你别哭了,一哭就不好看了,我老爸看不上你就不能给我当小妈了……喂,干嘛啊?!不是你让我安慰杜阿姨的吗?”
裴斯承拎着裴昊昱的后衣领,把他放到一边,坐在我身边。
“我给陆小五说了,估计医疗队明天就能到。”
我点了点头。
“陆小五还说,让你照顾好自己,婚礼的请柬都已经发了。”
我蓦地睁大眼睛,看着裴斯承,明显是难以置信。
裴斯承说:“我也收到了一份请柬,下个月二十号,黄道吉日。”
我说:“谢谢,真的谢谢。”
………………
第二天,从C市来的医疗队就到了,虽然说最有名望的医生来了,但是在这种医院里,还是因为医疗条件不行,而且,在国内,这种医疗手法还不够先进,其实,到国外是最好的选择。
但是,当我把这个消息告诉唐卡之后,他却摇了摇头。
“佳茵,别麻烦了,”唐卡说话的时候,眼珠都在不由得颤抖着,放在棉被上的一条胳膊,每隔一会儿都会不由得猛的颤抖一下,根本就不是神经所能控制的了的,“你看我这样的身体,还能经受住坐飞机去国外么?恐怕要死在飞机上了。”
我怒斥打断了唐卡的话:“你胡说什么,你就这么死了甘心么?”
“不甘心,不甘心又有什么办法……”唐卡说,“佳茵,我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趁着我意识还算清醒……”
我立即就想到了他想说的是什么,瞪大眼睛,“又是周峪森么?我告诉你,这一次我不会心软了,我不会照顾他,要照顾他你自己去照顾他!你要是敢死,明天我就找到他丢掉海里去喂鱼!”
“不用照顾他,”唐卡笑了笑,“只要你能帮我找到他,我想要在临死前,再听听他的声音。”
“他,”我顿了顿,“是不是来看过你了?”
唐卡点了点头:“是,来看过我了,我意识清醒的时候,张毅告诉我他已经呆在病床边一个星期了,基本上都是不眠不休,然后我就跟他狠狠地吵了一架,他就跑了。”
我想起想起这两个大男人像是孩子一样吵架,忽然忍不住勾了勾唇角。
唐卡说:“之后,一直到现在,我都没有再看到他了。”
我想起之前给周峪森打电话发短信,甚至qq和MSN上都留言,但是直到现在都没有收到回复,心里不禁一紧,看着唐卡有些模糊的双眸,说:“你等着,我一定会找到周峪森。”
但是,找一个人是那么好找的么?
就好像是大海捞针。
不过受唐卡所托,我宁可自己想一想。
我想了几个地点,学校,阳城的家乡,和云南这个小镇上。
我先给张小燃打了个电话,自从她帮忙报道了李峥科的事情之后,我对她的印象有所改观,她毕竟是和周峪森是同一个学校的,我就请她帮忙,去周峪森的院系里问一下,是不是周峪森回去了。
得到的答案是——没有。
那么第一个地点排除,还有两个地点,家乡阳城和云南这个小镇上。
我觉得在云南这个小镇上的可能性会更大一些,因为周峪森不可能走远。
但是有一种预感,周峪森其实是回到了家乡阳城。
我手机里有周峪森的照片,把照片发给了张毅,他是当地人,对当地的一些地点比我熟悉,我让他在这个镇子上多留意。然后当天晚上,我就坐火车回了阳城,裴斯承受陆景重所托,当然要跟我一起回去。
“真是麻烦你了,我一个人可以回去……”我对裴斯承这个人,其实心里还是很有好感的,而且,裴斯承第一眼看上去就是让人惊艳的那种相貌,对帅哥自然都没有什么免疫力,但是潜意识里我还是会把他和我家陆毛毛比一比,还是没有我家陆毛毛长得英俊帅气。
裴斯承摆手,刚刚说了一个字,裴昊昱就凑过来小脑袋:“阿姨,我老爸受了情伤了,最近需要四处散散心。”
裴昊昱正在拿着iPad玩游戏,我凑过去看了一眼,游戏上都是全英的,大段大段的英语单词我看着都觉得眼晕,但是看裴昊昱还有模有样的玩儿,还拿着平板来给我解释:“你看看,就是这样,很简单的。”
我实在是玩不来,索性就转了头,跟裴斯承攀谈了两句,才知道,原来裴斯承一直带着儿子在美国生活,是去年才回国的。
到了阳城,已经是深夜十一点多了。
裴昊昱已经睡在裴斯承的肩头,一副蔫儿巴了的样子。
索性就现在酒店里睡了一夜。
时隔四年,我再次来到阳城,这个我和陆景重再遇,我真正喜欢上他的地方。
第二天一大早,不到六点钟,我就醒来了,也没有打扰裴斯承,给前台说:“如果512房间的男士询问我,麻烦您告诉他我出去一下,中午之前回来。”
阳城这个地方,隔了四年回来,不得不说,我的心里是有些许雀跃的。
比起四年前,不算有太大的变化,只不过道路便宽阔了,高楼大厦也多了,只不过毕竟是一个县级市,近年来又因为环境污染问题,炼钢炼铁关闭了很多大的厂房。
我坐上公车,先去了那个酒吧,名叫盛夏光年的酒吧。
还是一模一样的蓝色卷闸门,因为酒吧白天人不多,卷闸门只开了一半,我从下面弯腰钻进去,扑鼻就是一股浓重的烟酒气息,呛得我顿时咳嗽了起来,捂着鼻子。
虽然已经有四年没有来了,这一次来,我还是能清晰地记得这个酒吧的包厢位置。
只不过,在门口,有一个染着五颜六色头发的年轻人拦住了我:“你站住!”
我笑了笑,从钱包里抽出来两张百元大钞递给他,“我进去找人。”
有时候关系是一定的,有时候钱是一定的。
这个地方,是我见到唐卡和周峪森的第一面,就是在后面的包厢里,我记得清清楚楚,当时周峪森特别胆怯羞涩,我就坐在周峪森旁边,问他要不要吃东西,周峪森脸红的像是要滴血,吓的就一下子冲了出来,唐卡丢掉手里的话筒也就冲了出去。
我站在包厢门口,摸着墙上的开关打开。
里面和三年前没有什么区别,一样的摆设,在空气中,我仿佛可以看到四年前,彼此青涩的我们。
在这个酒吧里,不仅有我,有容易脸红的周峪森意气风发的唐卡,有爱恨分明的郑娆有心比天高的林萧萧,还有过……陆景重。
那个时候,碎酒瓶划过陆景重的眼角,被划出了一条红痕,痕迹鲜明,他只是微微侧了侧头,一句话都没有说,一副拽到家的样子。
我想到这儿,不禁摇了摇头,嘴角带着一抹笑。
出了酒吧,我坐公交车去了曾经的高中学校。
下了公交车,一眼就能看到一个筒子楼,因为距离学校近,所以我就在这里租了这房子。
但是,自从陆景重抛下我离开以后,这房子我就给退掉了,因为看着就会有回忆。
不知道房东是不是已经把房子租给了别人,我想着就抬步向院子里走去。
黑乎乎的楼道,依旧没有灯光。
片刻之后,眼睛适应了黑暗,我向里面走过去,数着门牌号,第三个,停下了脚步。
其实,在临走之前,我偷偷地配了一把钥匙,把原装钥匙交给了房东。
我把包里的钥匙拿了出来,握在手心里有些凉。
要不要试着开一下房门,或许房东租给的新房客并没有换钥匙,这不会被认为是入室抢劫吧,只是看一言而已。
我敲了敲门:“有人吗?!”
房里没有人回答,却惊动了旁边的住户。
一个老大娘打开门探出头来,“小姑娘,找人啊?”
我点了点头。
“这家没人的,三年前有一个人来把这房子给买了下来,叮叮当当装修了很长时间,但是一直没有人住过,这房子都要拆了。”
“哦,谢谢你啊,大妈。”
看来真的是有人住了,我在心里叹了一口气,算了,这种偷偷摸摸的事情,我还真是做不来,蹲下来把钥匙从门底下塞了进去,转身离开。
今天刚好是周日,作为高中生一周唯一一天的休息时间。
这所高中算是省重点,进门的时候门卫都要问清楚才会放你进入,我好说歹说了半天,面对一个中年大叔,又露出那种比较甜的微笑,大叔终于让我进去了,末了还又不放心,问了我一句:“你真是这学校毕业了的学生?”
我点了点头:“是,我还知道四年前,这里发生了一件大事。”
“什么大事?”
我说:“一个女生跳楼自杀了。”
门卫大叔神色黯然了一下,他在这里当门卫不下十年,怎么不记得十年之内,这一起跳楼事件呢。
但是,他肯定不知道,这个女生,是我曾经的同桌。
“你是什么时候毕业的?”
我下意识地把自己休学那一年隐去了,说:“零九年。”
门卫大叔说:“这几天也一直有个小伙子来这里,也是零九年毕业的,每天都来。”
我眼睛一亮:“他今天来了没有?!”
门卫大叔说:“来了,向老师办公楼那个方向去了。”
我听了之后,心里好像是打了鸡血一样,反身就向校园里面跑去。
昔日的校园,我以为我都忘记了的事情,原来都在脑海里,一点一滴地回忆起来。
跑过两排高耸的白杨树下,经过操场,经过喷水池,经过两棵海棠树,风呼呼的吹在我的耳侧。
越往里走,我心里的感觉越是强烈。
记得四年前,在老师办公楼后面的那一片区域,那里有一个已经废弃掉的乒乓球台,是周峪森和唐卡的“秘密基地”,我当时听了还翻了一个白眼,还“秘密基地”,真是幼稚。但是,随后每逢吃了饭,想要散散步,我就会跟着唐卡周峪森到这个“秘密基地”去。
转过一个树大根深的墙角,里面豁然开朗。
果然,在假山石后面,我看见了一个人影。
我放缓了脚步,慢慢走过去。
果然是周峪森。
周峪森穿着一件黑色的衬衫,靠着一个乒乓球台站住。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眼睛里没有惊讶,相反笑了笑:“你来了啊。”
我抿了抿嘴唇,走过去,双手支着两侧,坐上了乒乓球台,我还没有来得及开口,就听周峪森说:“你去见了唐卡么?”
“嗯,我从云南专程过来找你。”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感觉。”我说,“我有感觉,你应该是会在这里。”
周峪森沉默了,他靠着乒乓球台坐在地上,伸直了双腿。
有那么一会儿,我们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但是我能看出来,周峪森是有话跟我说的。
只不过这份沉默,还是要我来打破。
“唐卡说想听听你的声音,就算最后不见一面。”
我清楚地看见,周峪森的肩膀剧烈的颤抖了一下。
“佳茵,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看出来了,其实,我对唐卡,一直是那种感情,”周峪森的声音被刻意压低,甚至有点沙哑,“因为我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我是天生的,对女人从来没有感觉,当我知道自己这种特殊性之后,我一个人在外面躲了一夜,我觉得自己是一个怪物,是一个变态,没有人理解的怪物,但是,我把这件事情告诉唐卡之后,他刚开始也只是震惊,完全不能挪动一步,但是后来也就释然了,从网上查了很多资料给我,让我宽心……”
我瞬间就明白了,为什么起初见到周峪森的时候,是唐卡带着他去酒吧找女人,那时候,恐怕唐卡就想要把周峪森往正常性向上拉。
周峪森低着头,继续说:“但是,我没有感觉,真的找不到一点感觉,刚开始跟着唐卡他们去音像店里看AV,我没有一丁点感觉……”
我动了动唇,有些艰难的开口:“那唐卡呢?”
隔了许久,周峪森说:“唐卡本来不是,但是可能是长时间跟我在一起,又被我影响,也就是了。”
我抱起双腿坐着,看着天边云卷云舒,其实,我早就猜到唐卡和周峪森中间这种感情,只不过不敢确认。
同性恋虽然是一种正常的现象,但是确实违背自然规律的。
但是,我能看得开。
“那你……出柜了么?”女岁助才。
周峪森抬头看着前面,是一棵很高很大的古树,庞大的树冠在地上投下黑色的阴影。
“前几天我告诉了我妈,我妈气的心脏病突发住院了,”周峪森说,“我爸说我孽子,说让我断干净,然后说那是不对的,那是错了!是的,如果往前倒退十年,我会以为我是错的,但是这十年,我看了这么多人,这么多事,我知道这不是错的,这只是不被人接受的一种现象。”
是的,不被接受。
“他说让我改,但是我和那些后天那些可以接受同性的不一样,我是天生就是,根本改变不了,我以前试过,在我爸的逼迫下也试过。”
周峪森这是离家出走的第五天,他身上的钱全都用光了,我就路过超市的时候,和他一起进去买了日常用品,带到酒店里开了一间房。
“你好好泡个热水澡,然后睡一觉,其它的都不要想,”我看见周峪森脖颈后面有一条红痕,估计是他父亲打的,幸好刚才在药店里拿了一管外伤药,“别想着一味的躲了,是你把唐卡带到这条路上的,现在你把他一个人丢在医院里,自己跑回来算是怎么回事?这种事情,如果你想给你父母解释清楚,那就跟他一起来。”
其实,我更想说周峪森傻,这种事情,能瞒着就瞒着,哪怕是一拖再拖拖一辈子呢,怎么就能坦白了呢。
像是我们这一辈的父母,都是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的人,观念里怎么会有两个同性别的人喜欢这种事情,在他们眼里,这肯定就是错的,就是不被世俗所允许的,就是家丑,就必须制止。
回到酒店房间里,我给张毅打了个电话,说:“你告诉唐卡,说我找到周峪森了,明天的车,估计后天就到了。”
张毅的声音也有难以隐藏的喜悦,“这就好了,总算是没白等了。可能让唐哥高兴两天了。”
我问:“唐卡现在怎么样了?”
张毅沉默。
我就明白了,现在,恐怕也只有支撑着见周峪森最后一面吧。
放下了手机,我走上了阳台,站在窗前,看着前面一片小树林,全都是黑黝黝的剪影,偶尔有鸟雀扑腾着翅膀飞起来,在此刻幽静的心里,啄开一条波纹。
忽然,隔壁阳台上传来一声吹口哨的声音。
隔壁房间是裴斯承父子的房间。
我转过头,对上裴斯承的目光,笑了笑。
刚才吹口哨的那一声裴斯承吹的,裴昊昱或许觉得有趣,现在正在拼命地吹口哨,腮帮子鼓鼓的,唾沫星子乱飞,就是吹不出声音来。
裴斯承没管他自己的儿子,转而问我:“明天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