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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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长庚也回家去了。
  黄长庚从田明家里出来就直接回了家。进家的时候,他老婆子刘雪正把院子里的劈柴往灶屋里携。
  山里荒着的地方很多,按说应该不缺烧火的东西,事实可不是这么回事,这里的山不像南方长满灌木丛,也不像北方到处是高大的乔木,而是光秃秃的净是石头。当然,石头缝里也会有些草棵子的,也会有些矮矮的树木的,不过不怎么多,是不成气候的。烧火还得指望庄稼棵子。
  庄稼棵子有这么几种,麦秧子,秫秫秆子,棒子棵子,芝麻棵子,谷子棵子,豆棵子,棉花杆子,烟叶杆子,红薯秧子等。麦秧子是不能烧火的,那得留着喂牲口,剩下的就都可以烧了。最好的就是棉花杆子,扛火。最差的就是谷子棵子了,往锅灶里一送,轰隆一下就没有了,再填进去一把,轰隆一下子又没有了,做一顿饭不知道得往锅灶里填多少次。不光这样,烟气还大,弄得整个灶屋都烟蒙蒙的,辣人的眼,呛人的嗓子。还有,时间长了,那烟气就抓住房子里滴滴溜溜的东西慢慢积聚起来,越积越大,越积越厚。极有耐性,天天,月月,年年,又看不见,似乎是根本没有,然而终究还是有,因为某一天忽然一留神,就看见那些原不起眼的勒廊子的绳头子、做廊子的秫秫皮子或是别的什么,突然间很突兀地变黑了,变粗了,筷子那么粗,手指那么粗,胡萝卜那么粗。等到终于粗到不能再粗的时候噗嗒一下就落下来了,毫无预兆,了无迹象,猝不及防,突然就落下来了。有时候落在头上,有时候落在身上,有时候落在手里的馍馍上,有时候落在菜盘内,有时候落在饭碗里……
  落在头上、身上觉不到就算了,觉到了就吹吹、拍拍、打打,或者用围裙悠悠、手巾甩甩,落在馍馍上、菜盘内、饭碗里,就只能搭上一块馍、几根菜、一口饭挑出来。别的怎么着都是白搭,看看它,骂骂娘,它根本就不在乎,要是拿扫帚扫扫,那可得小心了,一个不小心就溅到人的眼睛里去,蛰眼、辣眼,还把人的眼睛弄得乌七八黑的。一句话,少惹它,惹不起的。
  这就是烧庄稼棵子。
  现在好了,自打当了村长,家里莫名其妙地烧起了劈柴,而且还不用操心上哪儿弄,而且还烧不完。
  劈柴是个好东西,虽还是烧火的东西,但还是比庄稼棵子好。
  劈柴的烟气就轻了,几乎可以说没有。还有一桩,扛火。棉花杆子也扛火,可棉花杆子还是不能跟劈柴比的。先是棉花杆子比劈柴碎,再是棉花杆子比劈柴长,烧的时候就得把它榷短,棉花杆子很硬,弄不好就把手扎伤了。劈柴就好多了,长短很均匀,只要先点把豆棵子做引火,再把小的劈柴放上去,没有不着的,那就可以放大些的劈柴了。放了大劈柴就不用管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只要记得过一会儿再放几根大劈柴就好了。不过,这样的机会也不多,一顿饭放不了几回大劈柴,还没怎么觉得呢,饭就他娘的好了。
  烧劈柴真好啊!
  说到底,还是当官好,最起码当了官才能烧劈柴。
  当官真是他娘的好啊!怪不得人家说,大小当个官,胜似饭后抽纸烟!这说法也有的说得略有不同,叫做大小当个纽纽官,强似饭后抽纸烟!没当官的时候不知道这里头的窟窍,当了官才知道这里头乾坤大着呢。没当官时无所谓,一旦当了官说死说活的不肯下来,难怪呢,难怪呢。理解了,理解了,呵呵,理解了。
  他老婆子刘雪看见他,携着劈柴站住了,招呼道,回来了。
  乡下人不像城里人,一家人过来过去的还打招呼,回来就回来了,走了就走了,除非有特别的事,一般是不打招呼的。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再进出,老婆子看见了都会招呼他,回来了,出去啊。开始,他很不适应,老婆子每次招呼他,他都发愣,好像进错门了或办错了事似的。慢慢他就习惯了,老婆子要是哪天忘了招呼他,他就气哼哼的,摔盘子打碗,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鸡毛狗不是的。老婆子吓坏了,大气不敢吭,小气不敢喘,渐渐才明白了,赶忙赔侍。他还要哼上一哼,等老婆子把啥啥都伺候得妥妥帖帖的才罢了。这让他很得意,每每对照镜子照照,嘴里嘟囔着,不赖,不赖!
  现在,他没照镜子,就说不出不赖来,嗯了一声算是对老婆子招呼的回应,径自进屋去了。一会儿走出来,看见老婆子的手被劈柴刺伤了,走过来,一把抓住了。
  这动作让刘雪很意外,自然很感动,说,没事,没事,哈哈就好了。刘雪说的哈哈就是把手指头放嘴里哈哈气,只要不淌血乡人都是这样做的,据说哈哈就没事了,要是淌血了就抓把土面子按上,捏上一会儿,要是还不行,那就找块布把按了土的伤口包上,过上几天也就没事了。
  黄长庚抓着老婆子的手看了半天说,你这手,跟劈柴瓣子样,咋还会伤着哩?稀罕!说着,就把手松开了。
  刘雪听了愣愣地看看他,再看看自己的手,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