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深深庭院难锁烦恼

吴天娇一赌气离开了凉水泉子.心里一个劲地嘀咕:好你个董榆生儿子都这么大了怪不得四平八稳不慌不忙的。都跑到法院里立字划押了还瞒天过海装得跟没事人似的。就算过去的事我不计较你起码也要给我说一声呀。唉.这人哪真是看不懂、吃不透!吴天娇对董榆生的深情倾刻间化为乌有.精神支柱随之崩溃爱情的天平不知向何方倾斜?吴天娇苦哇!多少年来她一直真心真意地爱着董榆生不论生了什么事情不论他们中间有何龃龉有多少误会他从来没有怀疑过董榆生的正直她向来都是百分百地站在董榆生一边总害怕他吃亏从不使他难堪。董榆生受的苦太多了她不能让董榆生在她这儿再添烦恼。如今董榆生把天大的事都瞒着她不是对她的不信任不尊重、不理解又是什么呢?她才三十二岁没过门先当后妈而且还是个十五、六岁的半大小伙子这以后的日子咋过呀?她万没想到老实巴脚的董榆生竟也能干出这种事?董榆生都成了这号人了这世上靠得住的还有几个?……

秦国元看县长今天气色不对就没敢多吭声只是小心翼翼地开着车。遇到坑洼不平的地方迅把车降下来以免县长遭受颠簸之苦。

“青光眼给我支烟。”吴天娇百无聊赖心绪很乱她也想用尼古丁来刺激一下。

秦国元连烟带火一块递过去。

吴天娇睡着了。

方国祥无论如何也无法入睡。他已经有好久未到zf大院转悠了。不是他不想去而是怕见人尤其怕见那个新来的女县长。她的那一双眼睛两把刀子似的.戳得人心疼。老县长清楚吴天娇不是省油的灯。刚来那天他做东请客本想联络联络感情谁知她压根儿就没露面。酒菜摆了一大桌子该请的人没到陪客倒来了不少。他当了多少年的县长啥时候这么没面子过?搞得他好难堪。朱桐生四处去找捎话回来说.她累了.登了个旅馆睡下了。小朱得罪了你那是因为工作我给你圆场还摆那么大的架子吓唬谁呀?

打那以后方国祥就足不出户每天不是阅翻报纸就是看看电视。实在烦了就到院子里浇浇花.再不就到门口逗逗狗。老伴何红士说:“你捂在家里生蛆呀?出去转转钓钓鱼、下下棋聊聊天哪样不比呆在家里等死强!”他不屑地说:“那是正经人干的事吗?”

今夜老县长并不那么轻松他闭着眼睛想心事往事如烟历历在目一幕幕浮现在他的眼前。他的一生可以用三句话概括:对党无愧、于国有功于民有憾。他一生忠诚于党的事业从未动摇过对共产主义的信念。他十五岁参加革命出生入死战功累累。他二十多岁当县长虽未升也未降三十多年熬下来也着实不易。他从未多拿公家的一分钱也从未向下属索取过一分钱的贿赂可以说手脚是清白的屁股是干净的。就是在那个特殊年代也没有人把他怎么样他仍旧是名正言顺的县革委会主任。改革开放以来他虽然有些跟不上形势但很快调整了步骤扭转了被动局面。尽管有些不理解情绪也稍有抵触但行动却并不迟缓。至于说高原县进展不大.那也不能全归于他的过失。气候条件差老天爷不下雨老百姓饿肚子年年吃回销粮那不是他的无能放了谁当县长都一样。

漫漫的生命长河中方国样不是神仙也有马失前蹄的时候。他一生最大的失误就是错恋了地主家出身的女干部武冬梅。武冬梅被革职下厨房当炊事员不久他就义无反顾地割断了对她的情丝这也是他和党保持一致的表现。至于说武冬梅和她肚子里的孩子他没有想那么多。责任也不完全在他一方面多大的事啊至多说他生活不检点罢了。武冬梅责任更大不给她扣一顶腐化革命队伍、拉干部下水的帽子就算她运气好了。不是他不负责任也不是他喜新厌旧更不是他贪图富贵当陈世美而是形势不容许。在当时那个年头革命和爱情孰轻孰重是不言而喻的。就算是下棋的悔棋、买东西退货、谈恋爱变卦这在生活中都是常有的事不值得什么大惊小怪。可是令方国样万万没有料到的是.新来的女县长竟是他的亲生女儿!

世上事就这样怪该来的不来不该来的全来。古人说人生四大快事莫过于“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方国样仔细推敲这四句俗语末了他给它们做了个小小的注解:洞房花烛夜———邻居;金榜题名时—别人:久旱逢甘雨———冰雹;他乡遇故知———债主。这不是“债主”来了谁来了呢?

事情的起因是下午他收到一封信。传达室老田头不辞辛苦绕了一大圈子跑到他家郑重其事地把信亲自交到他手上末后还加了一句;

“方县长信刚到。我怕误了事就急赶着给您送来了。您忙着我还要报纸去哩!”

方国祥一看那曾经熟悉的字体不由得就开始心惊肉跳。顾不得和老田头搭话颤颤抖抖地撕开信封一屁股坐在沙上读了起来:

“方县长台鉴:

“想您在百忙之中恐未料到我这乡下村妇竟敢斗胆给您写信浪费您的宝贵时光吧!我也是实出无奈请多包涵。

“我女天娇在您手下供职已有数月。前不久她来信要我证实您是否是她生父并追问此段历史。我甚觉尴尬不知如何作答只好硬着头皮向您乞示?

“有些事我本想今生今世烂到肚子里最后装进棺材了事的。谁能想到天理难违到底被女儿翻出旧账。我是山野之人孤陋寡闻。当如何办请您斟酌。

武冬梅草

×月×日”

方国祥一口气读完不禁冷汗直冒。他哪能想到那位新来的女县长那个不近人情、风风火火的野女子竟是他的亲生女儿?!而且是既不想认又不敢认的女儿。人生难测老天爷咋会开这么大的玩笑?

突然背后伸过一只手一把扯过他手中的信笺。他回头一瞅不由倒吸一口冷气只是暗暗叫苦。

“好哇!老家伙又和心上人勾搭上了。哟…还有个当县长的女儿呢!高原县都让你们父女承包了。你们家风水好辈辈出县长都成了县长专业户了。”

何红士连讽刺带挖苦撕碎的纸片儿落满了方国祥一头一脸。当初那事老何也不是不知道谁也没有口袋里卖猫来着?

晚饭后夫人带着外孙女儿珠珠早早上床安歇去了方国祥独自一人坐在客厅里的沙上想心事生闷气。他一生不知遇到过多少难心事唯独此事最使他愁肠百结、如芒在背。这是他的短处如若一旦传扬出去如何见人老脸往哪儿搁岂不坏了一世英名?

绵绵长夜方国样竟一眼未阖。吴天娇那一双刀子般的两只眼睛不说眼见想想都怕。如今短处在人家手里由她处置去吧!

也是一个偶然的机会才使吴天娇知道了原来大名鼎鼎的方县长竟是她的“生父”。

吴天娇闲暇无事的时候经常到后院里看看花散散步透透新鲜空气。一来二去她和管理花园的老解头处熟了。

有一回吴天娇观赏着满园的鲜花情不自禁对老解头赞叹道:

“解大爷您老手艺不错花种得挺好啊!”

“这算什么能耐?”老解头听县长夸奖高兴地咧开嘴摆起了出五关“想当年我在机关里还当过科长哩!”

“是嘛?”吴天娇笑笑说。

“那时候方国样才来几天?我们一块的还有张秋霞、武冬梅……”

“武冬梅?”吴天娇像被蝎子蜇了一下浑身起鸡皮疙瘩脑袋嗡嗡响她以为这或许是同名同姓。

“对对就叫武冬梅眼睛大大的中上等个模样长得可好了。还是个大学生文化高说话挺和气对人也热情大伙儿都喜欢她。谁知道人好命不好可惨了。不说了不说了陈谷子烂芝麻的说多了县长你笑话。”

“大爷您说吧。我不对人讲的。”吴天娇开始意识到老解头说的正是她母亲。

“那个武冬梅啊被人搞大了肚子又甩了。”

“谁?……”吴天娇几乎站立不住。

“就是我们的老县长呗!”

吴天娇跌倒在地。

方国祥家的住所和县zf大院只有一墙之隔几步之遥。原先为了进出方便曾经在后墙上开了个小门。老县长离休后有关部门派人把这扇小门给堵死了。这样一来.要绕好大一个弯子才能到老县长家。

吴天娇这还是次光顾县长大院。头几天县上开会决定要在县长大院的旧址上建一座公园供离退休老干部活动、娱乐锻炼身体。会议倒是决定了谁去通知啊大家面面相觑都是老县长的部下面子窝不开呀!这事也就责无旁贷地落到县长吴天娇身上。

到了门口吴天娇举手按了下门铃.紧接着院里有条狗闻声吠叫起来。这几年养狗成风公安部门三令五申屡禁不止。老县长家人少院大不养条狗也着实空寂。吴天娇耐着性子等了足有三五分钟未见有何动静只好又去按动门铃。随着第二通狗吠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

“听见了听见了!张妈不知死哪去了?大清早的真是……”门开处出现在吴天娇面前的是一位年约五十多岁的妇女。她体态丰盈面庞微胖留齐耳短长得不俊不丑。上身是紫红色手编毛衣下身穿浅灰色呢裤.足蹬一双尖硬的黑色皮鞋。吴天娇仔细揣摸此人的身份论辈份她该叫声“阿姨”但是又叫不出口。顿了顿吴天娇笑笑说:

“您是何同志吧?”

老妇人“嗯嗯”两声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大概是多年养成的习惯她是县上的第一夫人没必要和谁都笑脸相迎的。

“我叫吴天娇想找老县长……”

“知道知道进来吧!”何红士闪开半拉门。

吴天娇小心翼翼地进了大院。那条狼狗看到生人起每三通狂吠。

“哎哟是天娇同志啊!”方国样满面春风地迎了出来嘴里连声道“稀客稀客。快请屋里坐。”

方国祥热情地握着吴天娇的手脸上笑得开了花似的。见此情景何红士鼻子一哼一脚朝狗踹去狼狗嗷嗷哀叫数声拖着一条后腿匆忙钻进窝里。

方国祥招呼吴天娇在客厅坐好回头喊道:“老何张妈哪?”话一出口他看到了何红士斜着瞟过来的眼神。

不消半个时辰方国祥亲自端来一大杯子滚烫的牛奶和一盘糕点放在茶几上。尔后他又搬一把椅子坐在吴天娇的对面。

吴天娇坐的沙很长五个人都不一定坐满。她欠了欠身子.矜持地说:

“老县长您别忙乎早饭我已经吃过了。今天我来是想和您随便聊聊。”

“很好很好。”方国祥站起来。走到院子里大声咳嗽了两声.一口痰吐到地下。回转身轻轻掩上门。这次夫人给了面子不知躲到哪儿轻闲去了。

方国祥洗了只细瓷蓝花盖碗放上春尖茶、桂元、冰糖、葡萄干、果脯什么的。高原县有个习惯寻常客人来一般是不会沏三泡台盖碗茶的。方国祥屁股还未坐稳就听见门吱呀一响张妈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一看有客边往后退边说:

“县长还需要啥吗?”

张妈是方国祥家三棒子打不着的穷亲戚来了有些年头了。老太太没儿没女老伴过世得早年纪稍长方国祥几岁论辈份和方国祥是同辈全家大小都叫她“张妈”。

“噢是张妈呀您回来啦?”方国样显得非常亲切而又随和态度异常和蔼地说“今天中午我留吴县长在家吃顿便饭您准备一下好好搞几个菜。”

“菜我已经买来了。”张妈说。

“那好您去忙您的吧有事我再叫您。把狗拴好别让它伤了人。”

“老县长您太客气了。我只是随便坐坐您忙乎什么真叫人不知说啥的好?”吴天娇欠了欠身子说。

“你和我谁和谁呀一家人还说两家话?”话一出口方国祥又觉用词不妥。为了掩饰他连忙找话说“天娇同志快请喝水要不就凉了。今天是星期天咱们只拉家常不谈工作好吗?”

“好的就依您。”

吴天娇刚端起茶杯方国祥随手就提起热水瓶要续水。

“从大城市到小地方过得惯吗?”方国样亲切地问道。

“过得惯我也是本地人。”

“噢是吗?听口音不像。”方国祥故意装糊涂。

“我家在茨萍村。”吴天娇也不动声色。

“父母都好吗?”话到嘴边方国祥不得不吐出来。

“父母在家种地。土地承包了生活还过得去。只是母亲身体不好.常闹病。”

“啥病呀不好治吗?”

“年轻时落下的病根。心悸、烦燥、做恶梦。医生说这叫‘运动病’不好治。”吴天娇有板有眼的说。

“是啊那年头都是人整人人害人呀!挨整的无奈何整人的也不得已。”方国祥是过来人他当然知道那段历史。

吴天娇话锋一转说:“假如整人的单是为了保护自己倒也说得过去。要是有其它目的呢就是另一回事了。”

“倒也是倒也是。”说了半天话方国祥的热水瓶还在手上呢。他等着吴天娇喝下一口茶蜻蜒点水般续上几滴。然后又说:

“过去的事不说也罢。”

“星期天孩子们也不来看看您吗?”吴天娇顺坡下驴换了个题目。

“两个双脆胎女儿一个远嫁外地一个闹离婚也很少回家都是靠不住的货。”

为了缓和一下气氛吴天娇起身走到院了里。拉了半天家常还没谈正事哩!

狼犬在窝里探出半拉脑袋虎视眈眈地瞅着吴天娇。方国祥指点说:

“厕所在西面最头一间。”

这是一所中西结合的院落当年是某军阀的别墅。解放后数度改建几番修造而今早已面目皆非。院子中间座落着这幢豪华的二层小楼上下共有二十余间。楼下是厕所、办公室、会客厅、餐厅、厨房、娱乐室、健身房、洗澡间……。楼上是卧室、书房、两个女儿的住室、保姆住室……。冬有暖气.夏有空调。如果到了夏天屋后是葱绿的树房前是盛开的花。喷泉吐出银色的雾假山长满青青的草。如果不是身临其境谁能相信这所院落的常住人口仅有四人其中还有一位是户口不在本地的小女孩另一位是根本就没有户口的乡下老太太张妈。

吴天娇的姥姥家解放前是远近闻名的大地主也不过只有三四间砖瓦房。

方国祥家祖祖辈辈住在一孔破窑洞里。有一年山体滑坡全家数人无一幸免。唯有方国祥当时给财主家放羊晚上睡在羊圈里才躲过此劫。

时过境迁国家强盛了人民富裕了。不过别说寻常百姓就是相当一级的zf官员要达到此院主人的水平本世纪不行下世纪也未必。

方国样跟在吴天娇的屁股后面讪讪地笑着说:“房子是多了点院子呢也忒大用不着。早想搬家就是你阿姨……我老伴她还有点拐不过弯我正做工作哩!”

好狡猾的方国祥到底是多年的官场老手。吴天娇没料到她还未开口哩方国祥却先她一步摊了牌不知是谁走露了风声?

“什么什么我拐不过弯?要搬你搬我不搬。县长当了几十年了没功劳也有苦劳住几间破房子也值得大惊小怪的。你一撅屁股我就知道你放什么屁?早料到你就没安什么好心。”何红士不知突然从什么地方冒出来顾左右而言它指着秃子骂和尚。

“嚷什么呀你?我和吴县长谈工作哩管你什么事?”方国祥平常很少用这种口气和夫人说话有气不知朝谁或者往哪儿?

“谈工作不会到办公室谈去?大礼拜天的谈什么工作?”何红士今天不骂老伴脸冲着方国祥说话白眼仁却翻着吴天娇。

“礼拜天就不能谈工作了?”吴天娇不能不说话了她微微一笑说。“要加班工资啊?”

何红士岂能咽下这口恶气?这回她不是冲着方国样而是直接面对吴天娇气咻咻地吼道:

“姓吴的你以为你是什么人?充其量不过是个有娘没爹的野种。想跑到这儿撒野了不打听打听.老娘是好惹的?”

吴天娇顿时满面通红人在气头上说话也不管分寸了。她横眉竖眼厉声问道:“野种?什么叫野种?何同志是不是想说我是野种?我也纳闷哩我是谁的野种啊?你能帮我打听打听吗?”

“你…你……”何红士没料到有这么许多的问号嘴张了半天没说出话来。

“早耳闻高原县有个母夜叉今天果然听见狮子吼!”

何红士一辈子活到这个岁数啥时候受过这种气?她清楚轮斗嘴不是吴天娇的对手主要是方国祥那个老东西亏着理儿。她脖子一拧头一扬说:“好好武则天你厉害老娘今天服你一回。姓吴的你别高兴得太早咱们等着瞧!”

“等着哩等着哩大不了回家种地就是了。三十年前不是打走了一个吗?我今天回去就把行李收拾好免得到时候措手不及。”吴天娇冷冷地说。

方国样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摊着双手左右为难地说:“你看这事闹的多大的事不会好好商量吗?”

“商量什么?会上定了就得执行做工作是给你留面子。搬也得搬不搬也得搬。不搬就停水、停电、停暖气。”吴天娇说完.头也不回地走出大院。狼犬缩在窝里未作任何表示。

张妈从后面撵上来喊道:“吴县长饭都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