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静的生活一直就这么慢悠悠地过着，只有绫子这种完全没有时间概念的家伙毫无所觉，唯一能感觉到变化的是，童磨的个子越来越高了。

小孩子长得很快，一眨眼的工夫就从她的腰长到了她的眼前。

这不妨碍她继续揉了揉他乱翘的头发。

这孩子未免太乖了点。她从前摸实赖的头就没有不遭到反抗过，男孩子格外在意什么摸了头长不高之类的东西。

也没有一开始那么防备她了的样子。

童磨在给自己的有职扇和祝仪扇绘制扇面，没有花纹的祝仪扇依旧是朴素单调，但红骨的有职扇已经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有职扇了。

举行仪式的有职扇原本应当是纯色，没有任何花纹的扇面以示庄重严肃，可童磨看上了她随身携带的桧扇，女性使用的扇面本就花哨，绫子更是在扇面上绘制着华美的纹饰，还扎着飘扬的束带。

童磨还发现了一点，也可能绫子从来就没有遮掩过，每一回她拿出的扇面都不一样，从山川草木，到鸟兽鱼虫，从宫殿到庙宇，唯独没有人的影子。

他怀疑这根本就是同一把扇子，但是他没有证据。

见他喜欢，绫子决定教他画扇面，反正这个村子里，也不会有人了解到重大仪式上的扇子究竟应该是什么样子。

可一落笔，尽是些他没有见过的东西。

山上没有桃树，春天也没有桃花。

扇面上晕染出的大片红色，是他从未见过的花朵。

她也没有想到会画出一副桃花扇。

撂下笔后，她没有再看第二眼，“送给你了。”

这件事过去了三天，童磨感觉自己许久没有见过绫子，直到举行祈福仪式的日子快要到了，绫子才终于想起过问他的功课：“扇子画完了吗？”

小小少年咬着笔杆，绽开了一个笑容：“啊……还没有呢~”

偷懒都这么坦荡。

唉，真是个可爱的孩子啊。

绫子忍不住心下一叹，优子和实赖这么大的时候，再也没有和她亲近过，而且不知道为什么，性格也越长越歪，再也不像小时候那么可爱了，连撒娇都没有过。

肯定不是她的问题，她可是慎也和有希子口中的弟弟妹妹们的榜样，平安第一的好姐姐。

八百年过去了，绫子思来想去，怎么都觉得是鬼舞辻无惨的错。

这个时代已经不再是藤原氏的天下了，平安时期被记载下的历史也是透着古怪，公家们仿佛不和妖魔鬼怪搭上边就没脸进史书一样。脱离了过去的一切，她的身边没有了鬼舞辻无惨这个祸源，童磨在她眼前看着长大，果然一点变化都没有，依旧是又懂事又听话。

自从在这个村子里住了下来，安定的生活和稳定的食粮让她的力量缓慢恢复着，闲来无事，她还能教教孩子们识字读书。

但是她有这个闲心，大部分教徒们却都是苦于温饱的普通人，绫子教了两天也只是让孩子们认识自己的名字和几个数字而已，学到这里后学生就越来越少了。

绫子终于知道什么叫做一身本事无用武之地，她一点都不想和那个没有心的男人感同身受。

甚至偶尔内心冷笑，八百年过去了，对方再怎么能躲藏，八成是活不过阴阳道的追杀，要不就是死在了太阳底下连渣都不剩。

这时候绫子忍不住有点遗憾，这样失去了亲手对他脖子上来一刀的机会，其实这一点她蛮想让他感同身受的。

唉……

活着真好，除了把鬼舞辻无惨熬死了这点。

她继续给童磨念起了书，这个孩子启蒙很早，大概这也是他早熟的原因之一，回过神来，童磨已经是她仅剩的学生了。

虽然她也打着神明派她来教导新的神使的旗号来强行当这个老师。

琴棋书画，唱歌跳舞，宫廷礼仪，她随便挑了几样大概他能用得上的从头教起。

童磨学得非常快，连她都不得不说这个孩子天资聪颖，绫子自己也是这样的人，学习新的事物如同海绵汲水，但是她总觉得这种情况有哪里不太对劲。

人都是有自己喜恶的，变成了恶鬼的绫子更是在无意中将情绪和喜恶放大，但是眼前的这个少年似乎对所有的课程都没有任何的不满。

他好像喜欢着绫子教导他的每一样东西，或者说没有特别喜欢也没有特别讨厌。

无论学习什么都像是第一次遇到那样新奇又高兴。

当绫子问起的时候，他也是只会说：“绫子教的东西都很有意思，我都很喜欢哦。”

简直就是一个设定好程式的机器人。

迟钝如绫子都发觉了有地方出了问题，她问道：“那你讨厌我吗？”

童磨难得露出了孩子气的表情，眼睛睁得圆圆的，“怎么会，我最喜欢绫子姐姐了。”

太奇怪了，绫子发现他每一句话都是真实的，并不是说谎的样子。

小少年追问道：“那绫子姐姐喜欢我吗？”

“当然了，我最喜欢童磨了。”绫子张口便答道。

说谎。

童磨心中这么想着。

但他内心深处并不在意这个答案，并偷亲了一口正在给他读志怪故事快要睡着的绫子。

绫子清醒了。

“这是互相喜欢的人可以做的事情。”

童磨道。

他指的正是刚刚绫子读完的那一段，不怕死的贵族公子和蜘蛛精的真情告白，然后她读到亲吻后就下意识隐去了后面的部分。

少年澄澈的眼神中不含杂质，完全不懂得故事后隐藏的意味，只是个好奇求知的孩子而已。

绫子决定以后不再读这本书。

不想破坏少年纯真的美好，蜘蛛精吃掉了贵族公子这种剧情还是不要吓他了。

童磨学习进度远超常人的原因不仅于他的天资，而且这个孩子拥有过目不忘的天赋。她一早便发现了，只要在他面前出现过的信徒，每一个他都能够叫上名字，并且清楚地记得他们的悲惨过往。

为了防止读完这个故事后给他造成不可磨灭的伤害，绫子决定以后给他改读史书。

但童磨再也没有做过类似的事情，即便是重复确认过绫子对他的喜爱这种感情，他敏感地在人群中辨认着所谓喜爱的区别。

他并不是非常喜欢听故事，但是对于他来说怎样都无所谓，他从这些信徒们的口中了解到了属于人的情感是多么复杂的东西，最终确定绫子对他的喜欢是那么的肤浅又无意义。

藤原绫子的喜欢，就像是在田野里发现了一朵美丽的花，亦或是路边一只可爱的小猫咪，高兴地拨弄两下。

被野花刺伤也好，被野猫挠破了皮也罢，她的情绪也不会有波动，仿佛真正能激怒她的事情根本不存在，这个世界上并没有什么真正重要的东西。

少年终于发现了令他感兴趣的东西，他的同类。

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没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就连极乐世界都是根本不存在的，他想。

直到那一天，童磨不在意地随口问道：“绫子姐姐为什么没有向神明祈祷过呢？以前从来没有过不开心的事情吗？”

妖魔怎么可能向神明祈祷呢？绫子根本就不是人类，他早就清楚这件事情。

“啊……不开心的事情，当然有了。”

即便是藤原绫子这样洒脱的人，提到这件事，总是会压抑不住自己的负面情绪。正所谓忍一时越想越气，退一步越想越亏。

“我曾经有一个丈夫，后来他死了。”

可也就这么一句话便结尾了，童磨等了半天没有后续。难以分清究竟是前半句的“有一个丈夫”还是“他死了”哪一个更让绫子不快。

难得见到绫子的表情生动起来。他心想，那个可怜的男人一定被绫子给杀掉了。

就像他的父亲一样。

不过他也会难以想象，拥有绫子这样美丽妻子的男人，也会有兴趣和他的父亲一样背叛自己的妻子。

“好可怜啊。”

不知道是在说绫子可怜还是那个失去了妻子的男人可怜。

“那绫子有什么愿望呢？”

童磨问道。

绫子停下了手头上描摹了许久的樱树桧扇，撑着下巴想了想。

“大概是找一个可靠的男人发展一段美好的恋情吧。”

不能因为失败的婚姻放弃追求幸福的权利，绫子认为自己已经具备了识别人渣的慧眼。

她只是不认输。

藤原绫子的一生几乎都是顺风顺水，从未尝过失败的滋味。就连藤原姑奶奶都不得不承认，没有男人可以拒绝绫子小姐的请求，没有人能够拒绝那样的一张面庞，虽然她见到的上一位拥有这样魔力的藤原小姐，结局并不十分美好。

那位御前，就连自己的女儿都对她难掩刻骨的恨意，有这样的一位母亲，天生就吸引了身边所有男性的目光，优秀到令那些高贵的公子们都自惭形秽，和她对话后自觉自己的浅薄无知。

这样的女子都有着致命的共同点，她们骨子里鄙薄着男人。

她们不会认为自己会在男人的身上栽跟头，无论是什么原因，她们潜意识中认为自己天生就应当占据一切关系的主导。

绫子从不怀疑自己的魅力，她只是想要确认谁才是胜利者。

可惜，她现在只能够从下一段关系中证明这一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