绫子今天是被吵醒的。

距离那穿心的一刺已经过去了许久，但每一日醒来的时候，都有着不切实的错觉。

她是不是还在做梦？

可惜，即便是再给自己一刀也体会不到那么深切的痛楚了，她已经完完整整地变成了另外一种生物，再也不像当初刚刚转变时那样还能够体会到属于人类的脆弱。

她起身，去寻找那吵闹的根源。

幽深的长廊上一个人也没有。

墙壁上用的是油灯，这时候只有房间里的灯亮着，外面的好像还没有人去点燃。空旷、寂静，普通人只能听到极轻的脚步声。

哒，哒，哒。

气味变化了。

绫子在门口踌躇了一下，有所预感屋内发生了什么，一丝细微的响动都在她的五感下被无限放大了。

更何况里面的惨况简直毫无遮掩的意思，男人的惨叫声突然响彻了整个走廊。

一声接着一声，叫得如同杀猪一样。

她赶紧关闭了感知，耳膜都要被轰碎了。

虽然可以重新再生恢复，可作为人类的习惯在她身上是永远无法抹去的，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要保护自己脆弱的身体。

现在看来，可能她的求生欲过于强了。

这个场景比杀猪刺激多了。

人是有同理心的生物，看到同类的惨状总比杀害牲畜和蚂蚁产生的恐惧和不适要更加猛烈。

时至今日，无法再度转变的心理状况还是令她感受到了面前场面的恶心欲呕。

几乎被捅烂到没有一处好皮的背脊，变质的血液散发出的恶臭味，四肢只剩下了一层薄皮勉强勾连。男人的脸都快被捣烂了，如果不是衣服，完全都要认不出是谁了。

这身衣服，大概一周前她还见过一次，是个被她差点吸干血的倒霉蛋。

坐在男人身上机械着重复着穿刺动作的女人，在看到绫子的一瞬间，停住了。

那眼睛里满是梦幻般的希望和憧憬，更深处的，是疯子般的狂热。

“是神明大人，是神明大人……神明大人是来引领我前往极乐净土的吗？”她的声音激动到颤抖着，“我已经把这个试图渎神的家伙给杀死了，只有这样才能消去他的罪孽，求求您……慈悲的神明……施舍我们最后一次机会……”

女人的说话声断续了起来。

绫子走近了她，轻轻地划开了她肩膀的皮肤，几滴血珠透了出来。

女人服下了毒药，她的晚饭没有了。

绫子却没有分毫想要生气的感觉，她是一个善良的好人，她只是想要来报恩的。

“既然是你的愿望，我一定会帮你达成的。”

美丽得如同在众人请求中才降临凡间的仙子，她的纤纤手指温柔地拂过女人瓷白的脖颈，神情庄重又慈爱。

温暖的感觉，像是回到了母亲的怀抱，完全感受不到喷薄而出的动脉血和渐渐降低的体温，女子意识消失前最后如愿听到了神明给予她的恩赐。

“前往净土吧。”

房间里只剩下了两个人的呼吸声。

大约只有十岁左右的男孩，带着地藏帽，帽子上却是一个佛像也没有。穿着滑稽的袍子，打扮成大人的模样，琉璃般颜色的眼珠透着七彩的光芒，就连头发也是少见的无垢的白色。

绫子隐约记得这个孩子叫做童磨。

她脚下的两具尸体，是他的父母。

最一开始，绫子是被他发现的。

“一定是童磨听到了神明的声音，我知道的，那个孩子，他一定可以……带领大家前往极乐世界。”

他的父母将昏迷的她带了回来，她现在所处的地方是一个叫做万世极乐教的小村庄，听上去就像个邪教，所谓的教祖就是这对夫妻的孩子，外表异于常人，被称作可以和神明沟通的无暇之子。

他们的教义是，解脱苦海中的人们，让他们前往神所在的极乐世界。

不知道他们的教徒是不是深信不疑，起码这个女人是相信这一切的，但是奇妙的是，这个被称作教祖的孩子完全不相信父母为他开创的这个教派，也不相信这条教义。

每一日，各种各样的失败者和遭遇不公的人类在一个孩子面前诉苦。

他听得非常认真，甚至留下泪来。

“好可怜啊，好可怜啊。”

他一直这么重复着。

他流泪的眼睛空无一物。

即使是这样，也带给了这些人安慰。绫子只觉得这个孩子是个合格的树洞，虽然可能是年纪太小了，无法理解这些大人的苦恼，但是莫名地懂事。

她没有再关注过他。

毕竟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解决。

比如变成鬼后经常出现的问题，本体失去意识的情况下，这身躯壳会本能地寻求复苏，每个细胞都有自己的意识一样，想要获取更多的营养，想要活下去。控制不住杀人实在是太难看了，她自从被地上这个男人白开水一样的血液唤醒后，只能让这个把她视为神明的女人为她献上新鲜的血液。

这个女人已经魔障了。

当然，这个男人也就是个频繁出轨的人渣而已，死不足惜。

绫子本来只是想要过来拍手叫好而已。

可她一觉醒来过了八百年，没想到才搞清楚状况几天就遇到这种事情。

现在，献血者没有了。

她的晚饭怎么办。

绫子的目光不经意间投向了这个男孩，只见他木然地坐在一旁，神情不耐又有点小苦闷。

完全不像是刚刚经历了人伦惨剧的模样，对她这半个杀人凶手也没有任何反应。

“好厉害呢，神明大人。”

他说。

“去了极乐世界的大家都很高兴哦，我也会努力引导大家前往幸福的净土的。”

绫子大概知道这个奇怪的教派是怎么回事了。

她第一次见到活的工具人，童磨看向她的目光在油灯下折射出剔透的彩色光亮，动不动就流泪的双瞳流下了绝对不是悲伤的泪珠，他仿佛被绫子悲天悯人的举动感动到无以复加。

无论是父亲是个喜欢对女教徒出手诱骗的人渣，还是懦弱的母亲当着他的面杀死了出轨的父亲，这种事情一般的小孩子早就吓哭了吧。

他也哭了，显然不是吓哭的。

他选择了一种感情来表现给她，倒像是感动哭了。

神赐予的死亡，将带着父母去往真正的极乐净土。

这难道不应当感动吗？

绫子不知道这个孩子在想些什么，只觉得他像个没有感情的树洞，拼命地回应着别人的情绪。她再次肯定，这孩子一定是因为年纪太小了，这对夫妻显然也不是什么好的父母。

面对这个心理状况有点问题，三观显然也不太正常的未成年教祖大人，没有稳定食物来源的绫子不想在完全恢复之前再费事找一张饭票。

藤原绫子觉得自己一向带小孩子很有一套，弟弟妹妹们无不对她服服帖帖，这个原生家庭不太正常，如同一张白纸的教祖大人，本质上不过是一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而已。

她很有忽悠的信心。

童磨很着急地想要给房间通个风，在宣布父母被头戴市女笠的神明引渡到极乐世界之后，房间被很快打扫干净了。

清理房间的女信徒们都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接触神明，偷瞄着旁边被薄纱遮掩的严严实实的绫子。

仅仅是坐在一旁，都令普通人感受到了高不可攀，天生的威严和气场高贵至极。光是身段便能让他们脑海中不停地描摹这被遮盖的容貌有多么动人，多看一眼仿佛都是亵渎。

“我不是神明哦。”

绫子好心解释道。

“我只是神明的使者而已。”

她对端着装作慈悲为怀高高在上的神明一点兴趣都没有，只是为了安慰那个濒临崩溃的女人才默认了这个身份。

“你们的教祖大人，也是被神明选中的使者。”

童磨闻言表现出了欣喜。

这清冷又温柔的声音完全符合了教徒们对神使的预期，好像有着什么魔力一般，让人情不自禁地卸下了心房，想要再多听两句这母亲般慈爱的声音。

绫子却又不说话了，仿若实质的视线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们清理地上的血迹和尸体。

信徒们不由得加快了动作。

周围的气息产生了变化，绫子感受到又是傍晚了，身体都变得轻盈了不少。大约是房间里油灯的膏体就要燃尽了，他们想要添一点上去。

“辛苦各位了。”

绫子站了起来，慢慢走近了童磨。

“神明已经听到了大家的声音，我和童磨作为神使，会给予被神眷顾的人福祉，进行赐福。”

“希望大家在这段时间里好好祈福哦，神会听到你们的虔诚之心。”

众人激动地退下了，大约不用一个晚上整个村子的人都要知道这个消息了吧。

绫子没有想到有一天她堂堂摄关家的小姐也沦落到了当神棍行骗，只为了吃口饭这种境地。

希望藤原姑奶奶的棺材板钉死了，她的贵女教育只剩下了唬人这一种用处。

房间里又只剩下了她和童磨。

男孩清澈透明的眼睛里倒影出了她的身影，透过了薄纱，他看到了绫子暖棕色的瞳和嘴角浅淡的笑意。有那么一瞬间，他真的相信了父母被这位美丽的神使送往了天国，得到了救赎。

“父亲和母亲真的一起去极乐净土了吗？”

绫子有一丝惊讶。

她看出了男孩根本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着神明，他听不到神明的声音，他不过只是一个长相异于常人而被当成神迹的可怜的孩子而已。

她是这么看待童磨的。

她摘掉了他头上滑稽的根本没有任何神明被画在上面的地藏帽，白橡色的头发翘来翘去，毫无规律可循，她揉了揉童磨的头发。

绫子能感受到男孩在本能地防备她。

真是瘦弱的孩子啊，七岁时候的实赖都比他个头上健壮多了。她毫不在意地牵起了他的手，将他缓缓地带向了走廊。

漆黑的回廊，那些信徒们匆忙离开散播赐福的消息去了，没有了男女主人，他们连按时点灯都忘记了。

绫子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你的母亲是个好女人，她已经到达了没有苦难的地方了，神明会保佑她的。”

啪。

一声清脆的响指。

走廊的壁灯一个接着一个，明亮的光线延伸到了路口处，整个回廊被点亮了。

童磨惊讶地看着这仿佛神迹降临一般的场景，耳边响起的是神使忽然变得冰冷而没有起伏的声线。

“而背叛妻子的男人，只会去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