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朵白莲花

学规矩的事情已定,午膳过后歇完晌的时候云氏便带着丫鬟到了钟意的院子。

因着只一个下午的功夫,云氏也未让钟意做什么,只是闲谈之间告诉了钟意一句,为人晚辈者,为人媳妇者,当晨昏定省。

宁祁的生母虽然已经亡故,可是府中还有一个老太君。

出嫁之前,钟意便大概听人说过这高门大户里的规矩,媳妇每日应当同婆母请安,只是宁祁的生母早已亡故,是以从钟意嫁进来起便从没有人提起过这一遭。

说来老太君是府中的长辈,是宁祁的祖母,她同她请安也是应当的。

钟意笑着垂眸沉吟了一下,点头应允了。

绿媛站在边上听着,抬眸淡淡地扫了一眼云氏。

既已听了云氏的话,第二日晨起的时候,钟意便早早去了春晖园里头,老太君见着钟意来了,自是笑脸相迎,也未多让钟意做什么,只是同二夫人三夫人四夫人一道在旁边侍候了早茶,免了钟意黄昏的请安,只每日早晨的时候过来侍候半个时辰的早茶便可。

看着日日从老太君起身时便要从梳妆开始侍候,黄昏还要请安伺候晚膳的二夫人三夫人四夫人,钟意只侍候一样早茶便可,真真是再轻松不过的事情了。

侍候早茶的时候也不用钟意动手,只站在一旁就是,比起当年在馄饨摊上一站就是一整日,这立上半个时辰于钟意来根本讲不痛不痒。

只是这老太君屋中燃的熏香着实是浓郁,熏上这半个时辰也是够呛。

过了给老太君请安的事情,云氏便过来正式同钟意讲那些规矩上的事情。

“这言行举止,每一样都不简单,不过其中最易练的大概便是行了。”

春阳晴好,院中空旷处摆上桌椅茶水,云氏在钟意的前头缓缓走过,身姿枭娜,步履优雅。

“《千字文》中云,矩步引颈,俯仰朝庙,束带矜庄,徘徊瞻眺,《礼记》中则言,疾趋则欲发而手足毋移,行走之时,身要直,绝不能左右摇晃,脚步亦要平直,行路时手肘不可晃动。”

“还有行路之时,不论上行还是下行,这鞋履当隐于裙下,决不可露出裙外。”云氏缓缓停下步子看向钟意:“嫂嫂可是听明白了?”

钟意坐在椅子上看着听着,只是淡淡的笑。

走两步路还能引经据典,论起来可是丝毫不比行军打仗省事儿。

云氏看着钟意笑得柔婉,“嫂嫂不若试试。”

“好。”

钟意应了一声,站起身来,却是不想从此开启了一个死的循环。

行如弱柳扶风,步履轻盈,步步生莲,看上去容易,可做起来着实又是另一回事情。

绣鞋不可露裙外,便要小心收小了步子,可这些年来钟意都是走大步惯了的,一时走那三寸金莲的莲步,又要顾着足不露裙,每一步自是要走的极为谨慎小心,一小心便慢了速度,可要练的却是步步生莲而不是步履维艰。

既要走得自然,又要走的好看,如此一来钟意便只能每一步都绷紧了身子,使着力气咬着牙死死端住了,方能勉强走出个模样来。

可如此练上几日的行路,勉力为之,钟意只觉得腿都不是自己了,效果却又着实勉强,仿若邯郸学步,简直可笑。

小荑看了几日,终是忍不住道:“夫人那规矩这么累人,您为什么还要练它,反正将军从来都没说夫人不好,您何必受这些罪,还有昨天下午二少奶奶又教什么奉茶,把您的手都烫了。”

钟意躺在贵妃榻上,抬手瞧了瞧自己的手指,幸好不是什么纤纤玉手,柔若凝脂,皮糙肉厚地烫了一下连个印子都没有。

那火烫的杯子端上手的时候,她忽然就隐约领悟了花厅敬茶那日宁祁为甚要抢着先把杯子截过手再给她了。

钟意拈了粒蜜饯放入口中,轻叹了一声,“这你就不懂了吧,这事儿等哪天将军开口了可就来不及了,早些学一点总归是不会错的。”

小荑嘟囔道:“将军对夫人这么好,奴婢看将军才不会舍得让夫人受这份罪。”

钟意的唇角浅浅动了一下,没有说话。

小荑说的没错,若是宁祁必不会在乎她会不会这些东西,虽然她同宁祁相处统共加起来都不会有七日,可从宁祁平日言谈之中也能感觉出,宁祁并非拘泥繁文缛节的人。

可宁祁能够不在乎,她却不可以。

姝贤会一事,好似看着她镇住了场子,并未输了宁祁的面子,可明眼人心里都清楚,这些不过是巧言令色而已,并不能改变她仍旧是那个市井里的麻雀,即便飞上了金枝仍旧长不出凤凰金羽毛来的事实。

她也曾觉着只要宁祁不吱声,那些装模作样的名门做派她可以不理会,但从姝贤会上回来,她方才晓得她真的应该收敛行止,纵使不能够像云氏那般的仪态,却也再不是别人眼中格格不入的突兀所在。

钟意吸了一口气,悠悠道:“正是因为将军待我好,我才不能扯了将军的后腿呀。”

小荑默默撇了撇嘴,没有再接话。

绿媛从外头进来,同躺在贵妃榻上恹恹然的钟意笑道:“奴婢方从外面回来,那园子里的杏花正是开得鲜艳,少奶奶不若去看看?”

钟意笑了笑,道:“难得今日歇上半日,哪里还有力气去外头走动?躺上一天才好呢。”

绿媛道:“少奶奶这几日都是憋在院子里,正是该出去走动走动,透透气也是好的,将军后日就要回来了,若是少奶奶在院子里头闷坏了,可是要拿院子里的人是问的。”

“你这丫头,我这两日哪有空叫‘闷坏’了去?”钟意倒是希望能好好“闷”在院子里头呢,可惜不行。

绿媛唇角的笑意无异,可眸子却是沉凝如墨,“少奶奶日日在院子里头,不看外头的事情,可不就就是要闷坏了。”

这话有门道。

钟意抬眼看了一眼绿媛的神色,然后缓缓坐起身来,“今日天儿甚好,出去走走想来也是不错。”

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

今日破晓之前一场春雨落下,院中小径之上仍含湿意,娇花带着水色,更显春色柔美。

从九曲河桥而过,池中锦鲤成群色彩斑斓,绕过水榭假山,粉白柔嫩鲜艳的颜色一片。

“这府中原来还有这样一处所在,之前倒是从不曾走过。”

杏花柔粉,梨花雪白,桃色鲜艳,一园勃勃春色花团锦簇云蒸霞蔚。钟意抬手拂过一枝杏花,犹带雨水漉漉。

“少奶奶平日出来的少,这园子又深,若是不刻意过来,哪里能走得到呢。”绿媛淡笑着解释,脚步忽的一错在钟意之前伸手往一条小路上一引,“东南角上的杏花每年都最是夺目,少奶奶不若往那里去看看。”

钟意的眸光落在绿媛的眼中,缓缓顿了一下,然后唇角轻轻勾起,“好。”

院中的树木栽种紧密,又是百花盛开的时候,走入其中便是置身花海之中,似烟似雾,抬眼只见繁华茂密,抬起隐约的,可见一八角亭尖儿。

绿媛一路带着钟意到了一座奇石所砌的假山后头便停住了脚步,隐隐可听假山之后有人声传来。

“妹妹这烹茶的手艺可是越来越好了。”

钟意看了一眼绿媛,绿媛只垂着头恭敬而立,钟意便前去,伸手拨开了一枝杏花,从繁花茂密的间隙看出去,能看出是绕到了八角亭子的后边,亭中一身淡绿雅致的云氏正同一少妇人烹茶赏花,微微一侧过身子,那尖尖下巴瓜子脸儿的正是那日姝贤会上同云氏要花样子的那个妇人,绿媛曾说过一句,那少妇人乃是吉安伯府家三房的夫人江氏,是云氏未出阁之前的密友。

今日云氏本该继续过来教习她如何奉茶,正是因有昔日密友上门才同她说了要耽搁半日。

钟意眸底的波光微动,松了拨在树枝上的手,只立在原地静静听着。

“不过是闲来无事多练了几回来打发时间罢了,若说烹茶,姐姐烹的铁观音,当是京中一绝。”

八角亭中,一张厚毯上楠木精雕的矮桌古朴,云氏跪坐案前,伸手将烹好的茶汤递于江氏。

江氏伸手接过茶盏,描妆精致的眉眼间一丝郁色淡淡萦绕,“各茶有各茶的烹法,铁观音虽好,却也不是人人都爱铁观音,妹妹博取众长,才是真正的好。”

云氏端着茶盏轻抿了一口,“姐姐真是谬赞了,业有所精,叫妹妹看来才是真好。”

江氏看着茶汤澄黄,朱唇浅浅斜勾,“业有所精,便只能顾上一样,博览众长,便是浅尝辄止,也是丰富所见,多有裨益呢。”

云氏的唇角动了动,没有接话。

“二少奶奶。”

花影横斜间,一个侍女从小径的一头趋步走至亭下,行了礼道:“二少奶奶,方才清蘅院里遣人来报,说是大少奶奶今日有些乏了,请二少奶奶明日再过去。”

清蘅院,正是宁祁和钟意的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