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傅缱容(4)
也许是上天嘲笑傅缱容的少年意气,嘲笑她覆国一次都灭不掉的自尊,颠沛流离都学不会的低头,便让她在开张的第一单生意里,就遇上了这个人!
她猛地回头,身后站着一个少年,黑发如墨,一袭白衣胜雪,他的背后,是深蓝色的夜与鹅毛般纷纷扬扬的大雪。
她几乎被这景色迷了一瞬间的眼睛。
他安静站在那,风甚至无法吹动他的袍角,发梢上甚至连一丝雪都没有沾到。就像一块从极寒之地中凝结出来的冰玉。来得如此无声无息,她一点动静都没有察觉……仿佛是只从空中飘摇而至的鹤般……
看上去比她略长些年岁。修肩窄腰,面容如冰刻、似雪雕,清冷俊逸非凡,直可谓神仙中人。只是那两点眼眸却色淡如水,眼角眉梢都带着漠然与冷意,如同干燥凛冽的长风,吹过寒冷而空旷的冰原,用眼神轻轻刮了她一下。
“女孩子。”他移开了视线,那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温度,少年一手闲闲负于身后,另一只手握着把如三尺寒冰般的长剑,出剑没有丝毫留手,如闪电般快!
傅缱容当即回身出刀,纤瘦的掌中寒光一闪,刹那间以她足尖为心,四周三丈之内滚雪飞花!
那少年被逼退了几步,似乎也是一愣,抬眼看她,傅缱容亦锐利地一抬眼!两人一人还比一人冷的眼神在夜色中白刃交接,火花四溅!宛如暴风肆虐的雪原撞上了一块坚冰。
“师兄?!”
身后的左千秋诧异地脱口而出。傅缱容一听,当即暗道不好,怎么又来了一个修仙的!
仅一次交手,她霎时间便感觉到这个人跟左千秋是完全不同的人!与左千秋那种因清贫正直而出尘的感觉不同,这个人,这个眼前一剑便惊起漫天飞雪的人,便是那种实打实的、超脱于俗世的力量!抬眼扬眉间、光是气势上的锋锐便足以压人!若是他们这些修炼之人也有个什么阵型分工之说,这一个一定就是每次打架都冲在最前面的……
那少年视线还落在傅缱容身上,闻言只是淡淡应了声,“嗯。”
左千秋站了起来,语调复杂地问道:“你们怎么来了?”
她简直感觉面前的人在玩自己,他剑剑紧逼,与她接手时又好像撤了三成的力。甚至还随口答道,“有任务在身。”
“左师弟,要不是我等恰好赶到,这一次,你可就真是躲不过了。”又一把温润清朗的男声带着点淡淡的倦怠与笑意,在这肃杀的凌晨响起,如一缕不合时宜的春风,轻轻吹拂在傅缱容的耳畔。不知是那话音里带着的闲然自适,还是那气音中一丝若有若无的奇怪病态,只听得她的心跳一下不稳了起来。
还有一人,三个人了。敢情今天都扎堆了不成?啥时候串门不好,非得在这种要命得紧着干活的时候突然来唠家常吗?!
怎么好像运气从来不在她这边。傅缱容屏住了呼吸,握紧了自己的刀。她提防着另一个出了声的人,但只听到了声音,却怎么也没看见人在哪里。
那少年似乎看出了她的分神,她堪堪接住他三招,整条手臂都被他的剑招震得麻痹无比。
衣白如羽的少年舞袖回风间凌厉迫人,连空中的雪花都被他的剑气杀了个干净,似乎长风都畏惧着不敢靠近他的衣袖。他几剑便将她逼向了角落,却不像要人性命的样子,只是冷淡而高傲地问,“你是谁?”
如果不是她能观察出他神情细微的变化,推测出他的剑数,傅缱容都要好奇一块冰为什么会说话。从这少年身上完全感觉不到人的气息,更感觉不到他身上的热度。明明看上去也没年长多少,眉目间却带着辟易千人的锐气。
傅缱容被他满身那种高高在上的冷漠从容给刺到了,当即弯起唇角,冷笑了一声。
“我是谁?你猜啊。”
死到临头都不忘嘴硬一番,也算是傅缱容这些吃虫子烧柴火尖嘴鸟儿血统的证明了。那少年眼神一冷,同样也不再打算与她纠缠,杀气上来也就那么一瞬间的事!回首直接一剑劈下,她伸手出刀,刀的感觉不对!
这把刀不过是普通短刀,与这人手上的一把无双的利刃根本无法比拟,方才她连连接住他几剑,虽然没分出上下,但是几剑下来,她的刀已然像块裂纹暗生的豆腐了。
刀刃划过空气,产生了脆弱的震动,傅缱容满耳都是风鸣动的声响,她当即内心一沉,这一剑下去,她的刀就要碎了!
在那电光火石的瞬间,傅缱容突然有些感慨。
今天说不定,真的会死在这里。
她未完成的承诺随着手中的短刀一齐碎了。还有蓟州城外的万里山河。心里的那句声音又浮现了出来——出得蓟州又如何?活着又如何?
傅家不能回了,那人亦不在了。你还剩下些什么呢?又有什么东西值得千里奔赴呢?
傅缱容看着那长剑劈断了她的刀,一路斩风而下,她的眼神凝聚得几如针芒,心里霎时间滚过许许多多不足为人道的心情。
……就到这里了吗?
眼见着长剑当头斩下,那刹那间她浑身的血仿佛又燃烧了起来!眼中爆发出了难以言喻的光,如一只命悬一线的幼狼,霎时间爆发出了所有因尚且年幼而被压抑住了的野与狠!
空中裹着破烂袍子的身影以一个诡谲无比、常人根本无法想象更无法企及的身法扭动起身子!旋身!下一刻,冰刃般的长剑斩碎了她的刀,去势未止!但在这种诡异无比的身法下却只堪堪划伤了傅缱容肋下。
回首一剑飘然出尘的少年仰起头,淡若琉璃的眼睛注视着傅缱容,她如同恶狼般的双眼从兜帽中漏出了一线光,他微微凝了下神,抿住了唇。
在那不过半臂远的距离之间,两人的眼神再度天雷勾动地火般完完整整地碰撞在一起,傅缱容看着那双仰起来看着她的眼睛。如冰一般,色浅如月下清影,她几乎在那双眼睛里看见了自己清晰的影子,让人难以分辨他的情绪,更妄论看出他的眼神。
怎么长了双这样的眼睛。
傅缱容一边痛还不忘一边腹诽——看上去像个瞎的。旋即转身在雪上几下轻点,踉跄逃进了身后长街的黑暗中。
在深沉的夜色渐渐转变成浓郁的蓝时,整座城池似乎都在沉睡中变得呼吸清浅了起来。高楼之上,却有人还醒着。一身金线纹鹰玄色武袍的男子在深蓝如黛的夜色中凭栏而坐,清晨的风夹杂着飞雪,不断地涌进这间城中心的望楼之上,吹得男子深色的发丝在熹微的天光中无声拂动。蓟州城内到处还是黑漆漆的,整座城池将醒未醒。唯有望楼之上燃着一点孤灯,照亮了男子手边的几封密信。
风斐看着楼下远处的长街,夜色与大雪似拢住了一切,看不出什么来,想来即便有什么动静,也被风雪掩住了。
旋即便有急促的脚步一路上得楼来,来人一路疾行来到夜色中凭栏而依的男人身边躬身行礼,气息微喘,“大人,刺杀失败,丫头还活着,但是出了些状况……”
说着附耳轻声了几句。
男子掩在夜色中一动不动的身影如同蛰伏在黑暗中野兽,闻言转脸看向了来人,眼中神情令人高马大的侍卫心里当即一寒,差点就要跪下去。
“去接,务必不能落在左千秋手上。”
侍卫满背冷汗,正要躬身应诺,没想到坐着的人突然一抖下摆,站了起来。
“算了,我亲自去一趟。”
侍卫还没来得及反应,一抬头发现眼前人已经不见了!他急急几步上前,发现就刚才一句话的功夫,风斐已经一撑阑杆跃了出去,直从三楼而下,如夜色中一只展翅而去的鹰隼,消失在了黎明前无边黑暗的天幕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