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上染着墨色(一)

01

血红的晚霞渐渐消退,敌我双方就这样死死对峙着,既没有任何一方撤退,也没有任何一方冲杀,就像两只猛虎的凝视对峙,谁也不能先行脱离战场。

谷地主战场上丢弃的战车辎重也没有任何一方争夺,累累的尸体散发着微热的死亡气息。

两方交战,必有死伤。本可以和平友好地相处,却因为朝廷之间的矛盾导致双方成为对手。

十几岁的少年儿郎,花样的年华,火样的青春,就这样被战火拖曳到前线,拖至不归之路。

几具还没有完全被沙石掩埋的尸体上空盘旋着几只秃鹫,尸体上好几个箭头还在,那断了的长丨枪却依然握在尸体的手里。

远处,撕杀呐喊声不绝于耳,或许明天早上又将多几万具尸体。阴风开始怒嚎,似乎要唤醒死去的灵魂。

他踢踢脚边的尸体向左右望去,左边的兄弟右臂上插着一支箭,却用不熟练的左手死命地砍着,面目狰狞。

右边的兄弟杀红了眼,大声的吼叫,嘴角甚至流出血来。他用衣袖抹抹额头的汗水,抬头看看照耀着红色土地的红色太阳,耀得睁不开眼来。

土壤早已成了红褐色,鲜血无法凝固,上空的阴霾无法散开,偶尔看见的断枝上挂着早已辨认不出的肢体部位。

不久前还充斥在这里的厮杀声、呼喊声、呻丨吟声消失了,却让此时的寂静显得无比狰狞,一切都消失了,一切都殆尽了。

惊心动魄后的小村庄没有了往日的安详和宁静,取而代之的是满目的疮痍和毫无生气的哀号。

鲜血的颜色在眼前模糊,都死了!战死沙场,马革裹尸!这是何等惨绝人寰,放眼望去,已是尸横遍野!地平线消失在尸体之后,恐惧攫紧了他的心脏。

简黎从梦中惊醒,时隔三年,每每忆起当年长安道的横尸遍野,却依旧叫自己心有余悸。

那一战虽彻底消灭了柔然人的野心,却也叫大魏损失了数万精兵。尸山千座,血河百条的长安道,是简黎心中永远无法愈合的一道伤口。

他起身披过裘衣,来到屋外。冬日的阳光在何处都显得格外珍贵,简黎看着那穿透在竹林中点点滴滴的阳光。

既没有初阳那么磅礴,也不像夕阳那么惆怅,更无雨过天晴的妩媚,而是若隐若现迷惘得似乎让人琢磨不透。

但就是这样的阳光,从竹林中穿照而下,让竹林深处的那些不知名的小花小草得以茁壮成长。秦笙披着满身的风霜从竹林间冒出了个头,发现简黎已起身,便赶忙跑来。

“公子,方才陛下身边的密卫南宫将军传来口喻,说是让你两日后进宫面圣,将军见你还未起身,便先行离开了!”

秦笙抱着满怀的冬笋,还未来得及将身上的霜雪掸落。

皇宫啊!三年前回朝复命后自己便离开了天澜城,再未曾踏入那里一步,如今这人叫自己回去,莫不是朝堂之上又有了什么暗涌?

野心之昭昭,尽管月怜泽挥罗万象,却也难防小人暗中搬弄风雨。

“知道了,你且去准备着,待会便上路!”简黎转身踱步在自己隐居了三年的风陵渡内。

风陵渡冬日,宛如一个虚静、充满灵气的世界,明净淡雅如同水晶,神清气爽朗如青空,韵味无穷。

简黎走到一座坟墓面前,墓身被皑皑白雪所掩盖,显得更为庄严肃穆,他轻靠着墓身,

“我原本答应过你保全秦笙,可如今又要带他回到那个是非之地,不过你放心,只要我简黎还有一命在,定会护他周全!”

这是秦尧的衣冠冢,里面葬的,不过是两块成对的半圆玉佩。

简黎依旧记得那日秦尧倒在自己怀中,身上的温度一点一点的褪去,除了天空中盘旋着的秃鹫挥动翅膀的声音,他甚至连将士们死前的呻丨吟都听不到。

他拽着秦尧放在自己手中的半块玉佩,浅一脚深一步的缓缓离开一片死寂的长安道。

秦尧,是秦笙的兄长。长安道一战,敌军全军覆没,而魏军仅存活了简黎一人,副将秦尧为他挡下了那致命的一箭。

简黎回朝后,四处寻找秦尧的弟弟秦笙,几经周折,他终于在南方金陵城中一处贩卖少年入宫为奴的人贩子手里找到了秦笙。

简黎几乎花光所有积蓄才将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秦笙和原本属于他却被人贩子头目抢去的另外半块玉佩从那人手中赎了回来。

随即带着秦笙离开金陵一路南下来到了江南,只为能替秦尧护住这个唯一的亲人,他欠秦尧一条命,而他能做的,也只有替他保全尚且年幼的秦笙。

在这林海深处,连鸟雀也少飞来,只偶然能听到远处的几声鸟鸣。

简黎不舍的望着风陵渡内的一切,连风带着雪花刮在脸上也丝毫不觉寒冷,月怜泽此番召自己进宫便不可能轻易让自己再离开天澜城。

也好,心中的郁结终究要除去,况且自己与秦笙如今连生计都快要难以维持,只好离了风陵渡去求他的庇佑。

征战四方的飞尘将军已然不存于世,现在的自己,不过是个江湖郎中罢了。

兴许还是个庸医呢!简黎想到此自嘲的笑了笑,想想自己隐居后重拾医术治病救人,往日里前来风陵渡求医之人络绎不绝。

自己一度被清溪镇百姓甚至临县百姓尊称为神医,如今却门可罗雀,还被传为江湖骗子庸医无道。

阳光逐渐温热又随即躲进了云层身后,简黎抬眸望了望高高躲起的日头,转身回了篱居。

秦笙牵着两匹马,背着一个小小的行囊,腰间别着一个酒囊,站在雪地里,见简黎回来,便将手里的无痕递给了简黎。

无痕,是跟随简黎征战多年的一把利剑,犹如他的左手右手。简黎颔首致谢,却转身进屋,将无痕放在了一个牌位面前。是秦尧的。

“公子,为何不带无痕?”秦笙看着简黎把无痕放下,又拿起了一旁的药箱,

“我生平所愿,凭手中之剑,败尽天下,将剑之道,征通诸天万界,彼岸虚空,却换来将士们与我阴阳两隔,剑之道,我无法参悟,你兄长曾与我说过,剑有灵,与剑相通,而今就算此剑有灵,我已无与剑相通之意,剑在手,不过是累赘!”

无痕在他心中惊起一圈涟漪,慢慢散开,随即涟清湮灭,瞬间飘缈无痕。

“既然陛下要我后日进宫,那你我便可在途中多逗留几日!此去皇城天高路远,可在途中体会一番人间美景!”

简黎将药箱悬在马鞍一侧,飞身上马,秦笙锁好房门便跟着上了马,

“公子可别忘了你我二人无多少盘缠,最好死了在途中玩乐的心思!”秦笙出于好心提醒着已然穷困潦倒的简黎。

“钱财乃身外之物,大丈夫何惧?”简黎此话一出,秦笙便在马上笑得弯了腰。

“是谁成天在篱居内嚷嚷\'我乃穷困潦倒之人,苍天无眼,竟要我遭此劫难\'来着?”

说笑声中,一匹白马,一匹黑马,慢悠悠的穿梭在皑皑白雪覆盖的竹林之中,马蹄溅起的漫流击打着道旁的岩石,声音惊醒了酣睡的鸟儿,静谧的竹林一下子变得热闹非凡。

“正是江南好风景,只可惜冰封时节,却无佳人相伴左右,独有你这块木头陪着我,甚是乏味呢!”

简黎伸手解下秦笙腰间的酒囊,一口醉生梦死下肚,只觉胃中一阵暖意,随即又将酒囊扔回秦笙手中,脸上勾着一抹笑。

“公子若是不满秦笙这块木头,大可找个夫人来风陵渡作伴,只可惜佳人慧眼如炬,瞧不上你这地痞流氓般的江湖庸医!”

秦笙毫不在意的也灌下一口简黎珍藏的醉生梦死,果然好酒。

“哈哈哈,我本就是地痞流氓,你同我讲何佳人!”简黎大笑一声,双腿加紧马腹,大喝一声‘驾’,身下白马如同飞箭一般闪电而出。

待秦笙有所反应,简黎便已消失在了面前,秦笙拍拍黑马的鬃毛,“胭脂,追你娘子白云去咯!”被唤做胭脂的黑马闻声而动,一如先前消失不见的白马,绝尘而去。

秦笙很感谢简黎收留了自己,家族败落,兄长战死沙场,自己陷入了万劫不复之境,就在自己绝望之际,简黎如同神一般出现在自己面前,帮自己脱离苦海,有了一个容身之所,不必再受他人的万般凌丨辱。

自己虽一直尊称他为公子,可他却从未将自己视作仆人,而是当做知己好友,无论是因为自己兄长的原因还是基于其他,他心里都很感激这个给了他曙光的男子。

他是天地间最爽朗自在的清风,有明媚的微笑和明亮的双眸。

出了风陵渡,来到了更为山高水长的境地之中。简黎就着日光,审视着面前的一切景致。与世隔绝太久,他感觉自己仿佛如同一个刚出生的婴儿。

只是可惜婴儿是用他那干净纯粹的双眸打量着这世间万物,而自己的眼中,却多了太多的污浊之气。

不是所有往事都会如云烟般散去,当下所有的悲欢离合、聚散交错,终有一天都会悉数涌上心头。

此间感觉,如同万蚁噬心,终究无法平淡无奇,发生过的,始终无法从记忆中抹去。

简黎静默着,白云也静默着,一人一马,在微微寒风中如同雕塑般静立着。寂静,无声。

“公子,我们今日便去往天澜城还是?”秦笙追了上来,见简黎与白云静立在前,便勒住缰绳停了下来。

“先去清溪镇,看看刘大哥家小儿的病情如何了,自上回来了一次篱居之后刘大哥再未带他来,我怕他会留下残疾!”

简黎撇去心中的阴云,把思绪转回当下,过去的事情,是否能真的像云烟一般散尽呢?

兴许只需一阵风吹便可,这阵风,他等了好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