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回到府中已是将近傍晚时候。小周被家人一路抱进了卧房。才换了干净的衣裳,就有小斯过来通报,说是傅相已在大厅等候多时了。小周便道:“让他到卧房来吧。”

 那家人道:“如此…怕是不妥吧。”小周道:“又不是女子香闺,难道还要避嫌么?”

 那家人便不再言语,却仍有几分忐忑的模样,候了半盏茶的功夫,傅晚灯这才转过大院,跟着那小斯进得屋来,迎面就道:“我害大人受苦了!”

 小周拥了薄被坐在床上,一旁侍女端着祛寒的汤水一口一口的喂他,端的是一幕香艳旖旎的情形。

 傅晚灯便是榆木疙瘩生成的脑袋,也觉得好一阵面红耳赤。却听小周略沉了声音道:“傅相这是哪里话,皇上罚我,自有我的失德之处,与傅相又有什么干系。”

 傅晚灯在官场混了多年,稍点即通,忙应了一声道:“严大人说的是,与皇上分忧,是我们做臣子的本份,莫要说罚跪,就是打杀,也不应有怨怼之言。”

 小周若有似无的笑了一下:“傅相这张嘴,可真是历练的越发伶俐了。”傅晚灯却见他眉心间珠光一闪,那一双黑眸流光溢彩,刹时间竟似有百媚横生。

 傅晚灯与他相识多年,平日里不过是君子之交,一向觉得这个人,严肃有余,却未免失之于活泼轻快,机智有余,却罕见风流意趣,至于待人接物,处事寒暄,却也是只见周到而不见厚到,他待傅晚灯,也真算是异数中的异数。

 傅晚灯偶尔静下心来扪心自问,却也实在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地方值得他刮目相看。“让大人见笑了。”

 傅晚灯微显窘迫,端了茶盏凑到唇边,忽尔记起一事,欠了身子道:“此番去河南赈灾,严大人可有什么事要交待么?”

 小周微垂了眼帘,浓密的睫毛闪烁着,许久才道:“河南此去,路途遥远,世事多舛,傅相这一路,一定要小心了。”

 傅晚灯只觉心头一热,毫不思忖的攥了他的手道:“世人只道严大人冷面冷心,却哪里明白,严大人的冷,只冷在那些奸佞之徒身上。”

 小周缓缓握了他的手道:“傅相,你可看过我对旁人,也有这番热心么?”

 傅晚灯周身一震,猛的抬起头来,却见他微勾了唇角,把些许笑意都印在眉眼之间,一时只觉得好一种艳色扑面而来,连神思也有些恍惚了:“严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小周笑意恬淡:“傅相觉得,是什么意思,那就是什么意思了。”

 傅晚灯悚然一惊,小周却按了他的手道:“傅相又想到哪里去了呢?这样惊惶,不防说与我听听。”傅晚灯大窘,略沉了脸道:“严大人莫非是闲极无聊,拿傅某寻开心么?”

 小周悠然道:“傅相,你我都是明白人,有些事,又何必说得那般通透呢?”傅晚灯心头一阵迷乱,只觉得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全摸不到头绪,也辩不出个缘由来。

 眼前全是他似笑非笑的神情,耳听得他音色清冷的说道:“河南自古多名胜,傅相此去,就不记得给我捎一件东西么?”

 傅晚灯忙道:“但凡是大人想要的,上刀山下火海,傅某也一定要替大人求来。”“不是求。”小周轻声道“是要!”“那大人想要什么呢?”

 小周在他面前竖起了玉琢似的一根手指:“一颗人头。”傅晚灯震了一震,面色却不改:“却不知大人,想往谁的项上,要这颗人头?”

 小周微微一笑,展开了他的手心。指尖与肌肤轻触所带来的酥麻间,傅晚灯清楚的感觉到,这颗人头的主人,正是河南知府…殷雪衣!

 ----

 积雪一直到三天后,才被日光吸食殆尽。地面难得的露出了本色,踩上去松软潮湿,却似从波斯进贡来的高级地毯。

 御花园里的两株蜡梅垂死多年,却在一场大雪之后,莫名的开出了满树梅花,众臣纷纷上日:言此乃祥瑞之兆。阿谀谄媚之词不绝于耳。朱炎明向来是不信这一套的,但为了安抚人心,也在御花园中设下酒宴,以祝来年风调雨顺。

 论理小周不过是刑部挂职的一名闲隶,并无资格位列席中。但他自幼才名远播,十一岁便号称苏州第一才子,十五岁被当今圣上亲点探花郎,少年时代所做的许多诗句,至今仍在士子中广为流传。

 便有那多口舌的道:“既是赏花,却为何不叫探花郎来凑趣。”

 偏偏朱炎明骨子里,也是个极为促狭的人。当初与严小周同列三甲的傅晚灯和景鸾词,如今都已是当朝一品大员,只有严小周因操行刻毒而屡遭贬黜。

 朱炎明便想看看他素来淡定清冷的眸子里,是不是会因此而泛出一丝窘意。

 却说这一日晌午时候,日光和煦,连风也不见一丝。御花园里清一色摆开了二十几张桌子,分别坐了王卿公相,紫气俨然。

 只有严小周坐在最末一席,穿了墨绿色的朝服,单单薄荏苒,颇有几分鸡立鹤群的意味。

 朱炎明心不在焉的听着早已形成套路的吾皇万岁论,一面偷眼看小周的神色,他脸上并没有什么神色,只是一味的平淡,倒真映了市井流传的厘俗小说里,那些粗莽大汉用来骂人的一句话…生生要淡出个鸟来,好不没趣。

 朱炎明暗暗冷笑一声,心道这人倒真会拿腔作势,若说他完全不妒不恨不心痒难挠,朱炎明是无论如何也不肯信的。

 儒家所鼓吹的天地君亲师以及孔孟之道周公之礼,朱炎明是一字也不肯信,他深知这班人肯伏在他的脚下三呼万岁,与什么真龙天子之说全无干系。

 他们所畏惧的,不过是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皇家大权而已,所以官场中人日日苦心经营,为的也就是那名利二字,苦说此心坦荡无欲无求,那又何苦来这混水中趟这一遭?

 朱炎明看多了世态炎凉人心叵测,对小周的恬淡冷漠宠辱不惊更觉猜忌,这个人,这一张秀美绝纶的面具之下,却不知藏了些什么样的龌龊心思。

 正在暗自揣度间,忽听镇南王朱炎旭轻笑了一声道:“皇上这般魂不守舍,莫非是人在心不在,这一缕神魂,却不知留在了后宫哪位佳丽身上。”

 朱炎旭乃是当今圣上的异母胞弟,为人十分谦和风趣,朱炎明心性多疑喜怒无常,也只有朱炎旭敢与他说笑,朱炎明待他毕竟异于旁人,几次被他当堂顶撞,竟也从未怪罪于他。

 谁知他话音未落,朱炎明便沉了脸道:“朕与后宫嫔妃之事,也可以让你拿来取笑么?”

 朱炎旭怔了一怔,他哪知皇上一心所念的,与那后宫三千佳丽全无关系,真正是一头撞在了刀口上,忙离席跪伏道:“臣弟不知深浅轻重,还望皇兄恕罪。”

 朱炎明满腹邪火被他一口一个皇兄念的如风拂面,全没了志气,挥了一挥手道:“平身吧,朕就看不得你这副嬉皮笑脸的模样。”

 朱炎旭却涎了脸笑道:“这满朝文武,人人肃穆,也只有臣弟肯为皇上解闷了。”朱炎明展颜一笑道:“罢了罢了,偏生圣祖皇帝一世英名,却得了你这么个活宝出来。”

 异常冷落的气氛被镇南王这一闹,才显出了几分热络来,那隶部尚书景鸾词便趁机笑道:“皇上,有酒而无诗,未免失之风雅,倒不如让在座各位大人各自口占一绝,以添意趣。”

 朱炎旭抢先叫道:“你这人好不讲道理,明知本王胸无点墨,偏偏要弄出这么个馊主义来。”

 众人顿时哄笑一片。朱炎明忍俊不禁道:“平日里不肯好好读书,现在又怨得哪个,这开篇一首,就由你来做了。”

 朱炎旭叫一声苦也,抓耳搔腮思忖半晌,望着那满树的梅花呆呆道:“这花开得好希奇…”

 满座臣子想笑又不敢笑,憋得面红耳赤,几乎得了内伤。朱炎明也是连叹带笑,对这个活宝弟弟全无办法。偶尔一挑眼,见小周一手把玩着琉璃酒盏,眼帘低垂,几乎透明的脸上全不见喜怒哀乐,一股嫌恶之意顿时涌上心头。

 朱炎旭的第二句名诗却已轰热出炉,摇头晃脑的念道:“一朵一朵大如梨…”

 这一下不要紧,景鸾词含在嘴里的一口酒,噗的一声全喷在了地上。忙拽了朱炎旭道:“王爷,这下面两句,就由微臣来代劳吧。”

 也不待他推辞,便开口念道:“虽似梨花犹胜雪,何劳织女借羽衣。”

 满座公候轰然叫了一声好,纷纷赞道:“王爷开篇两句风流奇趣,景大人这结语也做得妙极。”

 朱炎旭怎不知景鸾词是替他遮丑,笑着揽了他的手道:“景大人援手之恩,改日小王定要好好谢过。”景鸾词苦笑道:“王爷饶了卑职吧。”

 旁人哪里知道他们是话里有话,嘻笑喧闹间,云阳候叶沾巾低唤了一声道:“有了。”

 旋即听他念道:“一树寒梅白玉条,迥临宫阕傍溪桥,不知近水先发花,疑是经冬雪未消。”众人拍手笑道:“不愧是惊才羡艳的叶小候爷,当真是才思敏捷,出口成章啊。”

 朱炎明也唤人备了御酒赐上席前。那叶小候本来面皮极薄,被众人一赞,早已是红着一张脸,几乎要钻到桌下面去。

 在桌众人纷纷念了诗句,皆是四平八稳的平庸之作,听得朱炎明昏昏沉沉,几乎要睡了过去。忽听长平候江上琴道:“早闻严大人少年成名,才气非凡,怎么到了皇上面前却成没嘴的葫芦了。”

 严小周不喜于当今圣上,这已是众所周知的事,因而这班朝臣,也难免趋炎附势,寻了机会就要奚落他。

 偏是严小周这个人,性如秋水,沉静自制,任人怎样挑拨,也全不往脸上去,淡淡应了一声道:“候爷所说,已是多年前的旧事了,如今卑职专注于公务,再无心于诗词歌舞之间。”

 江上琴哗然笑道:“大家听听,一名刑部小隶,竟有脸在你我面前提着专注二字,却不知严大人专注的是何等大事。”

 严小周道:“事无巨细,俱是为皇上分忧,卑职生性愚钝,难免要多花些时个在公务上,却让候爷见笑了。”

 江上琴被他软中带硬的一番话赌的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咳了一声正欲开口,却听朱炎明沉声说道:“既是长平候给你人前一展才华的机会,你又何必推辞呢?”

 当今圣上话一出口,这份量自又是不同了。众人眼巴巴的望了小周,却见他依然正襟危坐,淡淡说道:“肯请皇上恕臣才思蹇涩,万万比不得在座诸位大人,又怎敢在皇上面前献丑。”

 这已是明目张胆的顶撞了,众人一颗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处,自也有那兴灾乐祸的,用酒杯掩了嘴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