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第十七章
当西杜丽揭开绸布时,缇克曼努感觉好大一股灰尘和菌类的味道扑面而来。
不同于那些寻常的泥板,当时她把计划都写在了羊皮纸上,经过雨季的侵染和虫蚁的啃食,羊皮纸的表面滋生出大片的霉斑,有些纸的边缘也被蛀掉了,都是一些无关痛痒的地方,不过对吉尔伽美什而言……
“真恶心。”他满脸嫌弃地用两根手指捏住其中一张羊皮纸的边角,“怎么不拿去洗一洗?这些霉菌都要长到本王的手上来了。”
“首先,霉菌不会长到您的手上来。”缇克曼努回答,“其次,羊皮纸上的字是用墨水写的,如果拿去让奴仆浆洗,恐怕回来就干净得一个字也不剩了。”
缇克曼努让西杜丽将长桌擦拭了一遍,然后将羊皮纸慢慢碾平,纸上的字迹已经褪色了,可她仍能感觉到一股无名的激荡在胸口蔓延。
吉尔伽美什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确实是好一会儿,他应该意识到了自己什么都看不懂,为了防止这些计划被别人知道,羊皮纸上的记录是她加密过的。
但他好像又觉得承认自己看不懂是一件有点丢人的事,于是假装咳嗽了几声:“你可以开始说了。”
缇克曼努盯着他:“您没看懂,对吧?”
“……啰嗦!”
“这很正常。”她尽量没让自己表现得很得意,“因为我把字按照横竖笔画拆开了。”
将最后一张羊皮纸展开碾平后,她指着其中只有文字一张解释道:“上下两行要放在一起看,将奇数行的字和它右下角偶数行的字拼起来,才是一个完整的楔形字。”
吉尔伽美什只是瞥了一眼:“这是一座塔?”
在最大的一块羊皮纸上,画着这座塔的三视图,看起来像一块长方形的石碑,在缇克曼努的构想中,它至少要有白庙那么高,但无论它的高度具体是多少,它的宽长高比例必须是1:3:9。
“造型很奇怪,像一块墓碑。”吉尔伽美什吐槽,“你在这方面的才能可真是有够匮乏的。”
缇克曼努不动声色地回答:“或许我就是想让它看上去像一块墓碑呢?”
“所以这座塔到底是干嘛用的?”
“用来杀死诸神的。”
话音落下后,狭小的收藏室里出现了几秒的死寂——也是这样短短几秒钟,空气仿佛凝滞了,吸进肺腑的时候有一种溺水般的沉重感。
“你没有听错。”缇克曼努低声道,“这座塔是用来切断人类和诸神之间的联系的,一旦启动,诸神就会渐渐失去其意志的具现化,恢复成以往纯粹的自然现象。”
她的指腹抚过那些陈旧的文字,因为氧化,原本深色的墨水褪为了灰蓝,一段尘封的记忆也在她脑海中被开启,那时站在桌旁的还是眼前这名年轻君王的父亲,而对方当时也像他的儿子这么年轻。
那时的他们是多么狂热啊……现在回想起来,缇克曼努也很难理解自己当时为何会如此不冷静,也不理解这种心情是怎么黯淡了、熄灭了,最后被遗忘在落了灰的记忆里,仿佛他们只是仿佛短暂地在理想的国度里迷失了。
即使现在重新打开它们——诚然,她的心还是受到了触动,但也不复往日的热情了,她甚至说不准,刚才胸口的那阵激荡是出于重新点燃理想的喜悦,又或是对故友逝去的哀思。
而当情绪退潮之后,她竟感觉一股前所未有的寂寥涌上心头……也许这就是文明传承的意义,前人的想法由后人接管了,前人的目标由后人实现了,这世上永远有逝去的前人,也永远有后继的后人。
唯一不同的是,她既是前人也是后人,既非前人也非后人,尽管她还在执掌文明之船的船舵,但她也已经是被文明留在身后的人了。
意识到自己沉默了太久,缇克曼努叹了口气,揉了揉有点酸痛的眼角。
“很早之前,我和你父亲就有了这样的想法。”说到这里,她的目光略微偏移,越过了吉尔伽美什的肩膀,“如果你觉得自己站不住,可以先找个地方坐下,西杜丽。”
西杜丽仿佛是被她的话点醒了——字面意义上的,对方刚刚看起来就像是站着陷入了昏迷。
她的脸色苍白得吓人,额头上渗出薄汗,尽管嘴唇不停地一张一合,但因为控制不住舌头,只能发出一些含糊不清的嚅嗫。
于是吉尔伽美什代替她做了决定:“坐下,西杜丽。”
这句命令短暂地中断了西杜丽的焦虑,她温顺地坐下了——不过缇克曼努认为她的反应只是出于本能,头脑并没有恢复清醒,显然在心性上,这孩子还有很多地方需要学习和锻炼。
“继续。”吉尔伽美什似是不经意地往旁边站了一步,挡住了她看西杜丽的视线。
……还是跟以前一样,真是一个幼稚鬼。
缇克曼努有点想叹气:“卢伽尔,您有想过为什么乌鲁克要在库尔德斯坦山的山脚建立观测所吗?”
“为了观察积雪融化的程度。”吉尔伽美什回答,“如果你的记忆力还没有衰退得那么严重,这个答案是你十年前告诉本王的,而当时提出这个问题的是本王。”
“那我们为什么要观察积雪融化的程度?”
“为了估算今年降雨量。”
“很好。”她继续道,“既然我们基本能够通过观测融雪来判断今年的降雨量,那么我们向神明祈雨的意义是什么呢?”
这一次,吉尔伽美什沉默了很久。
“神明是一群愚蠢的杂种。”他的语气里有一种(对他而言)极为罕见的慎重,“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但神权的确使蠢货也具备了操纵自然的力量。”
“好,那么建立在‘神明能够操控自然’的前提下,我们来探讨下一个问题。”她说,“假设这里有一盆冷水,我们此刻往水里投入一块烧烫的烙铁,最后冷水会变热,烙铁会变凉,而不是冷水越来越冷,烙铁越来越烫,对吗?”
“不然呢?”
“然而,尽管冷水和烙铁的温度在此消彼长,但水不会变得比烙铁还烫,烙铁也不会变得比水更冷,它们的温度只会无限趋同,对吗?”
“这到底有什么好问的?”吉尔伽美什眉头紧皱,“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最后我们得出结论:热量永远会从高温物体流向低温物体,而且这个过程是不可逆的,是自然最本质的真理。”缇克曼努盯着他,“那么,你口中‘能够操纵自然’的神明,能够违逆这条真理吗?”
“让冷水更冷,让烙铁更热——要用魔术达成类似的效果,并不算难。”
“别嘴硬了。”缇克曼努平静地回答,“你心里清楚这个效果是怎么达成的,同时用魔术冻结冷水和加热烙铁,确实不是什么难事,但魔术真的能让水的温度逆流到烙铁上吗?”
吉尔伽美什沉默了——没想到有朝一日能看到他哑口无言的样子,真是值得纪念的一刻。
不过这种沉默也只是短暂的:“说出你最后的结果吧。”
他说得很隐晦,但缇克曼努知道这是一种投降的说法——意味着他已经彻底放弃了先天才能者的傲慢,决定平心静气地与她探讨那些过去他从不会去想的事情了。
“很久以前,我也问过你父亲一个问题。”
吉尔伽美什啧了一声:“想要嘲讽就直接嘲讽,不要动不动就提父王。”
“那是我第一次从灰烬中重生的时候。”缇克曼努对他的抗议充耳不闻,“你的父亲卢伽尔班达对我的死而复生很感兴趣,当时他提到了一个对我而言很新颖的说法,叫作‘灵魂物质化’——在他口中,那是一种非常神圣的状态。”
“……第三法。”他微微挑眉,“灵魂转变为肉/体后,你的内里应该化为了无限能源的永动机,可你的玛那耐受性很差。”
“是啊,正是这个词教我惊奇。”
“魔法?”
“永动机。”缇克曼努扯了扯嘴角,“如果你记忆力足够好,小时候我还问过你另一个问题,能量从一种形态转换为另一种形态的时候,有没有可能不损害能量本身,你那时是怎么回答的?”
“……不可能。”
“是啊,不可能,说明我的肉/体即使在受损后重新愈合,整个过程所需要的能量也一定比我当初受损的程度要多。”她的语速越来越慢,也因此——在所难免地带上了一点讥讽的意味,“既然我并不能完成能量无损耗的内循环,又怎么可能被称作永动机呢?所谓的‘灵魂物质化’,不过是给了灵魂一个能源插槽而已,既然要依仗外部力量的补充才能自我修复,本质上又和古拉女神用神力治愈伤口有什么区别?更不用说称之为永动机了。”
吉尔伽美什没有回答,缇克曼努观察着他的神态,尽管眉头紧蹙,但看上去没有太多恼怒的痕迹,更多的是沉思……他的长相随母亲宁荪女神,但思考时的神态依然有他父亲的影子。
“发现了吗?”她轻声道,“这两者都是你们所坚信的,可这两者本质上又是互相冲突的,你们相信魔法的力量,并自认为掌握了它——因为那是你们与生俱来的才能,就像人从不会好奇为什么自己需要呼吸一样,可当我提问时,你们没有一个人能回答我的问题。”
缇克曼努不自觉地用手指点起了桌面,那种轻微的哒哒声就像从屋檐落下的雨滴,能让她感到镇定。
“那么,今天的最后一个问题。”她说,“在我提出这些问题前,神明能做到这些吗?”
“……什么?”
“因为在我提出之前,就连神明都没有考虑过这些问题,直到他们不得不面对这个问题,才发现自己其实做不到这些,但在我提这个问题前,神明是否能做到这些,处于一个可能行,也可能不行的叠加态。”她说,“我称之为‘造物主的缄默’——意思是,当造物主无需为自己创造的超常力量付诸解释的时候,这种力量才会有效,但当有人对这股力量提出了质疑,而造物主又无法给出一个圆满的解释时,这种叠加态就会坍缩,成为一个既定为否的实事。”
“换而言之,混沌不明即是魔法存在的原因,而当魔法被某个拥有智慧的族群用符合这个世界本质定理的方式解读出来时,魔法的效果就会被削弱到这种解读之下,沦为魔术。”她指了指吉尔伽美什,又指了指自己,“而此时此刻,站在这里的人,就属于那个拥有智慧的族群。”
这一次,吉尔伽美什沉默了很久……也许比他有史以来最长的一次沉默还要漫长。
半晌,吉尔伽美什忽然嗤笑一声。
“原来如此,这倒是解开了一个让本王困扰了很久的疑虑。”他说,“在界河之战前,所有关于诸神之主的记载上提到的都是恩利尔,而非安努……是你的手笔?”
“一次试验而已。”证明了人类的信仰确实会对神明的权能产生影响。
“试验而已,真是狂妄的发言啊——不过,这样才有趣,缇克曼努。”吉尔伽美什酣畅淋漓地放声大笑,“那就去做吧。”
她几乎本能地心头一颤:“什么?”
“怎么,因为本王的应允而高兴得找不到北了吗?”他直视她的双眼——然而缇克曼努感觉到了一股轻微的蛰痛,那是一种被窥伺的感觉,“啰啰嗦嗦了那么久,也该轮到本王来提问了吧?”
这次轮到她沉默了,也很短暂:“可以。”
“第一个问题。”他说,“几十年前,在这里,父王曾经也是这么答应你的?”
她没有回答,只是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尽管十分克制,但她仍不可避免地坠入了对往日的回忆中,她揭示这一切的心情一如从前,却又意识到过去确实是无法回来的,过去的他们……
他放弃了——就像界河之战教会了她悔恨一样,缇克曼努此前从未有过“恨”这种心情,而那一刻她体会到了这种滋味,她这辈子都不会忘记这种焦灼而苦涩的滋味。
她人生的每一课都是一场灾难。
过了很久,她才在迷惘中听到了自己的声音:“是。”
“他当时是怎么说的?”
“放手去做吧,缇克曼努。”
“可这座塔最终没有完成。”他一针见血地指出,“按照这上面的记载,这座塔本来应该建在白庙的位置。”
“是。”那里本该是埋葬诸神的地方,最后却成为了供奉神明的庙堂。
“父王放弃了。”他继续道,“他向神明屈服了。”
是,所以才有了你,人王与女神之子,用于维系人类与神明的天之楔——但缇克曼努没有说出口。
很久之后,她叹息一声:“当你朝理想中的目标进发时,会遇到很多志同道合的同伴……但不是所有伙伴都会陪伴你走到最后。”
“是吗?”吉尔伽美什很笃定地说,“那很好。”
“……哈?”
“看来你真的傻了,人类的贤者。不过能看到你哑口无言的样子,倒也值得定一个纪念日来庆祝了。”
他摇了摇头,有些不置可否的样子——但缇克曼努听得出他言语间的笑意,那么轻快、毫无掩饰——在剥离了“王”这一身份后,他突然就不再设防了,他选择将此刻最真实的样子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暴露在她面前。
“我可不会说什么‘放手去做吧,缇克曼努’。”他说,“愚蠢至极,将有趣的事情全权交给别人去做,而自己只是在一旁看着,那还有什么乐趣可言?”
在桌下,缇克曼努感觉对方的手轻轻碰了一下她——刚好是一个西杜丽察觉不到的角度,她不太理解这种微妙的小心思,却能很清楚地感觉到那种隐秘的喜悦,和孩提时代的他一样,那么意气风发,又那么孩子气。
“那个时候……父王肯定没有去牵你的手。”他勾住了她的小指,“不是早就说过了吗?如果一个人没法做到,那就两个人一起去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