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信与不信(十)
晋仇在牢中等着来人,他听到了脚步声。
门被打开,“跟我们走。”,那群人未带枷锁,只是站在他面前。
以他现在的身体,的确是不用带锁链,他逃不了。
“天下人都来了?”他问。
殷地修士并不回他,只是用眼阴森森地看着他,仿佛他身上有无尽罪恶,纵是一死也无法饶恕。
这眼神晋仇本是不在意的,但经过桑林之舞后,他只觉心跳得极快,些许小事都会激起恐慌。
低下头,他试着喘气,却毫无作用。
殷地修士眼中极为冰冷,他们走到晋仇身侧,催促道:“走,众人都在等你。”
晋仇的心还在跳,腿却动了起来,他向牢房外走出,一走出罩在牢房的阵法,总算是呼吸顺畅了些。
跟着殷地修士的步伐,他一点点向不周山脉走去。
不周山脉下的众人在看着叶周的惨象,他们无法说话。
韩羡鱼站在殷王身侧俯视着这一切。
晋仇走到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一幕,他从小抚养长大的韩羡鱼,脸上还是一片严肃,却与殷王为伍了。
而天下的修士如蚁般聚集着,个个战栗,偶有几个想抗争的,被法力压地抬不起头。
“羡鱼为何在此?”他问。
韩羡鱼默不作声,他并不看晋仇,仿若那是一片虚无。
“巫祝的心在何处?迎神碑上可是殷王的名。”他又问。
巫祝轻柔地回他:“心在天道,迎神碑上确还是殷王的名。”
她这话说完,在场有些人就哭了,他们本盼着仙人能救他们于水火,但现在看来,仙人连自己都救不了。
“王打算如何处置我?”晋仇再次发问,他不指望殷王能放了自己,只盼一切早些结束。
而在他问出这一句后,殷王只是道:“念。”
钟声响起,晋仇捂住了自己的耳朵,他的身体开始摇晃,恶心欲吐,神智渐渐消失。但他明白,这只是普通的乐,不是什么桑林之舞,更不是其他的,他现在的反应实属不对,却全是他自身的恐惧所致,原来千年过后他还会这般恐惧。
殷王看着晋仇的模样皱起了眉。
伴着钟声,韩羡鱼开口,他手中有卷,浮于空中,上有无数字符。
“晋崇修无道,以清修之法蒙骗众人,使修仙界千年如一日,不前不进,荒诞度日。而恐失位,杀贤才,害修士……亦不满,降局假死以致修仙界沦陷,生灵涂炭,野有饿殍,而其隐于后,设世人为傀儡,肆其死伤殆尽方出,称己救民于水火,己为天下唯一之圣人、神人、仙人。实则心思歹毒,不择手段……”
韩羡鱼的声音很古板,晋仇摇摇晃晃地听着,他无法反驳,因他的确做了上面所说之事,但殷王这般囚禁天下修士于晋地,未免残忍,无法收民心,哪怕说指出自己的全部错误,使修士仇恨自己,他殷王也无法从其中得到利益。
那谴责他的声音已渐渐结束,韩羡鱼合上卷,道:“吾所说皆为真,晋崇修无道,才造成今日之局面。”
“韩羡鱼身为崇修仙人之心腹,不愿与其同流合污,才站出承认一切。你们平日信仰崇修仙人,今日又是如何看待此事的?”殷王近侍问跪着的众人。
众人不肯说话,晋仇看着他们。
能活到现在的人,都是懂得保全自身的,这些人自小听着他的传说长大,心中对他究竟是如何想的,他很想知道。
但殷王在场,他听到的不一定是真的,可哪怕是有殷王威胁,他也想知道有谁面对危险也能站在他一旁。
他并无资格要求众人喜欢自己,但他也是人,人都希望有人能无视磋磨维护自己。
他看了殷王一眼,他相信以前的殷王会这般,但现在的殷王不会了。
“晋崇修的确配不上仙人的称号,当唾其面!”人群中有声响传出,晋仇还未看到说话之人,就听到那个声音再一次欢呼,“我能动了!我能动了!骂晋崇修就能动!哈哈!”,他喜形于色地站起,抖抖手腕,跺跺腿,激地整片天地都吵闹了起来。
“指责崇修仙人就能动!现在能说话了,殷王给我们说话的资格一定是让我们说些他想听的。要是不说恐怕等下就不能说了。”惶恐又惊喜的窃窃私语声响着。
晋仇还是未发现第一个说话的人,但他现在看见更多能说话的人了。
“该死的晋崇修,他就活该被世人指责,看看他把修仙界管成了什么样!还不许我们与凡人接触?真当修了仙就跟凡人不同了,可笑,发生事了,拉着凡人跟我们一起死。不出事,心中没半点凡人的踪影,真是可恶!”
“的确,从凡人修仙有多不容易,我起初是凡人,知道这个苦。那些生于大门派的肯定不懂,他们更不会懂,我那个有才华的小师弟是怎么莫名其妙就死的。现在想想,就是他们嫉妒我小师弟的才华,我小师弟又是从凡人修上来的,没有好家室,才被人欺辱。死了都没人在意。崇修仙人也不管,他只会维护大门派,唔,不公啊,实属不公!”
“我是在大门派出生的,我们门派千年前出过精才艳艳的人,爱好钻研各种修仙之法,结果不知触碰了谁的利益,突然得了怪病,不日便死了,真是可惜。你也不要将师弟的死怪于大门派那些嫉妒他的人,说不定害死他的还是晋崇修。”
“的确都像是晋崇修动的手,他自己天分不好,又想维持自己天下第一的形象,当然要把可能存在的威胁扼杀在摇篮中。”
殷王听着这些话,眉皱得更紧了。他从不认为晋仇没有天分,身为晋侯之子,晋仇从小接触到的修仙之法便极多,他全能看懂,除却天象上的劣势,其他可算全能,只是太过沉浸于修仙自身,不思提升法力,才在早些年进步得慢。
他跟晋仇住过百年,认为在天赋上能超过晋仇的人不多。
底下这些人更无评判晋仇的资格。
但他没有言语。
底下的人看见殷王一直皱眉,认为殷王对他们所说的话还是不满意,遂不局限于口舌之辱,而将身上锐利之物向晋仇身上抛出。
晋仇被砸第一下时,尚且能站住,他看着从身上滑落的拂尘,微微愣神。
但万事有一便有二,第二下砸来时他没有丝毫防备,被那鼎炉砸倒在地。
是件法器,用的时候恢复原有大小,不用的时候便能随身携带。
砸在他身上时,重如巨鼎,他再也站不住,只觉冷汗瞬间便流了下来。桑林之舞给他的身体造成了极大的负担,听着众人谴责的话语他只觉头越来越疼,甚至无法直起身,整个身体都失去了控制,瘫成一团,毫无尊严。
“这么不禁砸,两下就倒了?真是稀奇,我也试试。”
“出血了,仙人也会出血?”
“看样子仙人也会,想不到我们平日赞颂的便是这种废物。”
晋仇蜷缩着,他感受不到什么苦痛,只是意识越来越模糊。
他看不到殷王紧皱的眉,听不到殷王同手下传音,叫属下把魏激浊等人带来。
他唯一知晓的,是没人会来救自己。
但他方如此想,殷王便开口:“留他一命,将与他同罪之人带上来。”
世人仍有喧嚣,却于下一刻轰然倒地,他们的身体再次被殷王的法力压在地上,连口都无法开。
又是一阵脚步声。
晋仇听到有人故意在他身边停下,“主上,你这是怎么了?”
魏激浊扯开别人对自己的束缚,带着锁链踉踉跄跄地走到他跟前来,看着他的面目,突然发笑,“是遭报应了啊。”
晋仇只能看清魏激浊的大概面貌,接着便感觉腹中一痛,是魏激浊踩了他一脚。
“我早就想踹你了,你个人面兽心的,竟然装死。害得我功亏一篑!”
他向晋仇身上踢了第二脚,但紧接着就被殷地人拦住了。
“放开我!你们不是也想看我踹他吗!殷地人比我更恨晋仇吧!哈哈,你们还拉着,有本事你们用力些啊,还假装拉不住我,你们王上都看着呢!”魏激浊笑得越来越大声,乐极生悲,吐出一大口血来,那血溅在晋仇身边,晋仇抬头,魏激浊露出带着森森血迹的牙齿,朝他诡异一笑。
接着在挣扎中被殷地修士拽到了台上,晋仇的身体也被抬起,扔到台上,离魏激浊有些远,离齐问倒很近。
“他进了牢后就跟疯了一样,我看他可讨厌殷王。”齐问慵懒地道,他似乎并不怕接下来的事。
傻人的胆子往往大,齐问的胆子便不小,否则他也不会因为预言就对冷寒泽全心全意。
晋仇轻轻嗯了声,魏激浊当然讨厌殷王,魏激浊的祖上便讨厌殷王,他们一家人都是那副样子。
只是他们家对自己一向忠心,魏激浊坏人做尽,帮他承担恶事,眼看便要成功,却被殷王截取了胜果,想必心中极为不好受,没有当场发疯已算克制。
韩羡鱼站在正中,向魏激浊发问:“你可是帮着晋崇修谋杀世人?”
“当然帮他杀了,我们魏地世代效忠晋侯,他让我干什么我便干什么,从不做自己想做的,只做他想做的。跟齐地掌门对抗的事,如不是主上命令,我怎么有胆子做!”魏激浊低吼,他嘴角带着笑意,一片嘲讽之色。
“你可是承认自己与晋崇修皆有罪?”
“承认,都是他指使我做的,我把天下扰乱,等世人杀的差不多后,他再坐收渔翁之利,修仙界的人越少,法力越低微便越好管,多死些人才能如了我们的愿!韩羡鱼,你也别站着,应该和我一起跪下,你也没少帮主上做恶事,怎么现在光指责了,你以为自己能全身而退?”
“我做过什么?一切都是你们做的,我不想做,只能选择投靠殷王。”
“哈哈,投靠殷王,晋家结界你比我熟吧,我们进去的同时你肯定也进去了,故意给殷王创造最好的时机,故意用自己的身份欺骗晋地人帮殷王,这么多人能到不周山脉下,有你许多功劳吧,他们还不知是死是活呢,你倒是想脱身。”
“我帮殷王是天命所驱。”韩羡鱼不为所动。
魏激浊看着他笑,脸上是□□裸的嘲讽。
齐问一直听着他们的话,他发觉自己听不懂,便疑惑道:“你之前一直厌恶崇修仙人,怎么今日突然说自己是受了仙人的指使。寒泽说想诬蔑一个人时,才会言语左右颠倒。”
“呵,你一个傻子懂什么,你知道自己有罪就行了。我没什么错,我如果有错就是太忠,因为忠才听信主上的话,主上让我做什么我都做,害了世人。也是因为忠我才愿意将一切错都背到自己身上,这些事揭发出来不就是一死嘛,我帮主上做,我这条命都是主上的!可主上失败了,如果主上都死,死前就不能再由我背负一切了,我背的过来吗?背负不该由我承担的罪,还什么用都没有,主上真是窝囊。”
魏激浊瞪着晋仇,满脸恨意。
晋仇看着他,微微叹了口气。
齐问还是疑惑,“我觉得魏家掌门你在说谎,你将错都抛给仙人也无法洗清你身上的罪恶,还是不要想着死前害仙人了,仙人没做过这些。”
“现在一口一个仙人,你一开始干什么去了?你要是不想着害主上,主上就没有理由假死,我也不用受这种冤屈。”
“正因为一切是由我挑起,我才明白仙人真的什么都未参与,他如真的想害世人,没必要这么冒险,我的确想夺天下,在密室中害了他,他虽未死却定会失去法力,对仙人来说,失去法力太危险了,算是下下招。”
齐问说完这些,觉得自己很聪明,不由得笑了笑,他觉得自己肯定活不了了,天下果然不可能是他们齐地的,就算没有殷王还会有崇修仙人,没有崇修仙人还会再有殷王,他们家从一开始就没有希望,天没有选择他们。
祖上一直问的东西,他在看见桑林之舞而昏倒的那一刹那明白了,天道未打算给你的,你永不可能得到。
寒泽一定是知道这一点,才在平日对他爱答不理,因为知道一切都不可能。
“齐问!”魏激浊怒吼一声,却未说出其他说,他的双眼通红,透着抹杀意。
殷王封了他的口,问晋仇:“可有想说的。”
晋仇试着爬起,他脑中不太清醒,桑林之舞对他的影响力过大,使他思绪不清,“我虽平庸,但未想过害世人,我只想让世人同我一般修行,却未想到他们原来不喜欢。”
他这话是真心的,最少在现在的他心中,是不含半点作假的。
他心中甚至涌上一股悲哀,觉得世人辜负了自己,但他紧接着,就看到了殷王透着探究的面容。
他突然想起自己没什么可悲哀的,这一路走来,他的确害了很多人,为了维持住修仙界表面的平稳更是背地干了无数恶事。
而他方才,可能是一时的不清醒。
殷王却像是信了他话的样子。
“你们觉得事情是魏激浊做的,还是晋仇做的,可随心而说。”他解了施给众人的禁言咒,道。
从各地来的修士,都在瑟瑟发抖,他们不敢言语,但世间永远不缺会言语的人,第一个声音并不大,他只是在原地喃喃,道:“我觉得是魏家掌门做的,齐地掌门都说仙人失去法力了,仙人这些年想必很艰难,一直在试图恢复,所以迎神碑上的名字变成了殷王的。但仙人没想到,自己法力还未恢复,就碰上了魏激浊这贼人,竟然仗着以往对晋家的熟悉,将晋家结界强行破开了,使仙人法力未恢复就不得不出,虽打败了魏激浊,却还是被殷王你趁虚而入。”那人眼角有泪痕,想必是一直在哭,他声音起初微小,后面竟越来越大,似有无边愤懑不得不发。
“啊,仙人对我们这么好,你们有什么理由猜疑他!他在晋家恢复法力想必心中很是煎熬,却还是想着早日来救我们,又要忍住那份急切。如不是心中惦念着我们,也不会一镇服魏激浊便将消息说与我们听。”这人哭地越来越大声,殷王未封他的嘴,他便一直哭,将周边人也带地心情沮丧,不断有人哭出声来。
“要是我们多信仙人些,给仙人争取时间,仙人的法力是不是能恢复的多些,就不会被殷王打败了。”
“殷王看着好恐怖,唔!”
晋仇低头听着,殷王是长得极威严,身上带着一股肃杀气。但殷王的脸是他见过最好看的,这群人想必是不敢细看,只望了一个身影,隐约觉得皱眉的殷王面色凝重,便觉他恐怖。
不过也有些人是在夸赞殷王,贬低自己的。
“晋崇修有什么好的,你们信他?他把你们害了你们都不知道,披着伪君子的面孔,什么都做得出来,真是恶心!”
“殷王才能带修仙界走的更好,六千年前的修仙界哪是这样的,晋仇没有本事,便想把超过他的人都杀了,这次的事就是他的阴谋!”
“我一开始来就是为谴责他!什么魏激浊做的,晋仇做的,他们都有罪!”
“……”
殷王默默听着一切,没人敢在他面前造次,在他觉得自己听得差不多时,他再次封住了这些人的口。
“孤一直盯着晋仇,当然知晓事情不是他做的,魏激浊,你哪里来的信心,觉得把错推给晋仇,自己便能好过。你们这些承着晋仇的恩却不信晋仇的人同魏激浊又有何区别,当是不用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