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晋家深处(七)

崇修仙人那日虽拒绝了韩羡鱼,过年的时候却还是看到了满树的红挂,结在树枝上。晋家的树极多,没有哪个地方是不栽树的,于是放眼望去,竟是将晋家妆点成了朱红的海,在凛冽寒风中,那些布条随风刮着,上有斑斑祝福。

殷烈本该出来看看,近些日子,却有些不见他的身影,崇修仙人也不问。他知道问了还不如不问,晋家在过年时是要守诸多礼的,殷烈此时出来,碰见哪个守旧的弟子,恐怕要被训斥一番。

昨日他隐隐听见有弟子言说这满树红挂极为碍眼,殷烈也是扰乱了晋地的清修。

韩羡鱼同他站在一起,虽顾着面子不曾说什么,背地里却将那两人派往了偏远又苦寒的地方。

一面对殷烈的事,韩羡鱼便不再守着他那套君子的行为规范了,或许他该让韩羡鱼早日回韩地,在晋家待着,与殷烈相处,对韩羡鱼的心性并无好处。

只是年关已到,此时赶韩羡鱼回韩地对他并不好。

“松林有人管吗?”崇修仙人问身旁弟子,他们俱着青衣,与方进晋家时看到的童子完全是两类人。

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规矩,衣冠整齐,在冷风中都不被撼动些许。

“无人管,主上的话属下们一直谨记着。”

“嗯。”除夕的正午,崇修仙人往松林中走去,参天的古松聚拢,将光遮住,无半丝光明可照进,枝干处勉强可走,也是树杈颇多,松针突出,轻触则流血不止,重触则呜呼丧命。

崇修仙人只身行到松林深处,这里葬着晋家人,几个小土包夹在松柏中间,松树不会往这边长,坟也不会成为松树的土壤,主次分明,山上的群松都是夹卫这些墓的。

“爹,我带殷烈回来了。”他对着某个土包说道。

都是无名冢,没有名字,这座山勉强算是他们的墓地,却也还是只有几个小土包。

崇修仙人跪下,再没有那股肃穆的气息,留下的是晋仇,或是晋松。

“他跟晋柏有些像,但从小没在规矩下长大,就格外地爱说,偶尔会惹是生非,与我不大像,爹要是看见的话,恐怕要生气了。”

“可能也不生气,对孙子跟对儿子是不一样的。爹总说宁舍项上头,毋弃君子求,我试着成过君子,到最后终是庸庸碌碌的俗人。”崇修仙人顿住,他明白自己其实连俗人都不是,俗人不会欺骗世人,更不会暗地害人,将幼苗扼杀。

他做起坏事来心中是无波动的,更不怕有一日从这位上掉下去,一个人的心要是死了,做什么事都难以心怀愧疚。

“爹娘看见我这幅样子会失望吧……”

他不再说话了,只停在这一句。

正午的雪花纷纷扬扬地撒下,开始还无法穿透松林,后来却是连带着枝杈一起往下落了,有的落在崇修仙人身上,将他的青衣染成白褐两色。

他没有动,单是看着那土包,里面其实什么都没有。

没有他爹娘的尸体,他爹娘早被挫骨扬灰了,成了肉泥,又被水冲去。还有晋柏,开始被灵力压时还剩下了只手,后来连手都没有了。一切都没有了,晋柏还剩个衣冠冢,他爹娘却连衣冠都找不到,他也不明白自己埋进去的是什么。

这世间和他血脉相连的人本已死光了,但现在出现了殷烈,他知道殷烈就是自己的孩子,他看见他时感到了那股血脉的力量,但除此之外呢,他心中虽有些柔软,却也无法同殷烈太亲近。

崇修仙人跪在雪地中,殷烈却在试图用水镜看他,发现无果后,殷烈便将水镜打碎了。

他站在第九十九层的结界前,这阵子他游览了晋家各处,触碰了每一处结界,试图发现它们的共性,在观察上他一向是有天赋的,自小对结界也是颇有研究,但他并未发现破解之法。

据说九十九层外有大千世界,也有人说这话指的是从九十九层跳下去能看见晋家的宝物,不过宝物可能只是晋侯载昌的那些书。

晋侯载昌喜欢书,书中最喜欢的是字书,殷烈用字意破解阵法,发现有的阵法果然能松动,但九十九层的阵法却行不通。

单灌法力进去的方法实为不可取,晋仇并不是喜欢强用法力解开阵法的人,搞不好灌法力进去的同时结界会反弹。

殷烈坐在地上,他知道晋仇在做什么,祭祀先祖,晋家的弟子全在祭祀先祖,而晋仇去的地方是松林,松林中埋的是晋侯载昌夫妇以及晋仇的妹妹晋柏。

他的眸子暗了些,想到自己和那几人的关系,觉得有些烦躁。

晋侯载昌他们全是被他爹杀死的,但那是他们先生反意,怪不得他爹殷王。

就算是他爹的错,他也会站在殷地这边。

而殷地如设结界,会采取的方式之一是血,设结界之人的血。

九十九层的结界应是晋仇设的,除了他无人能进去,那这结界或许用血可破。

殷烈展开自己的手心,破结界需要晋仇的血,而他不出意外,会是晋仇的儿子,那么他的血应同晋仇的血具有一样的效果。

找到阵眼,割开自己的手心,殷烈将血撒了上去。

无形的结界闪过一道白光,渐渐消融,九十九层的门竟真的开了。

崇修仙人在结界开的那一刻猛然站起,他眺望着燮宫的方向,皱了皱眉。

殷烈进到了九十九层,这里与九十八层没什么区别,只是更开阔些,尘土也更多些,阳光洒在地上,照亮了一片。没有一间一间的屋子,只有一个广阔的天地,里面没什么东西,只有一些书架,连带着药炉,无木香,只有尘土味儿。

中间摆着床与榻,殷烈慢慢走近,又止住了身形。

“为何要进来?”崇修仙人出现在殷烈身旁道。

殷烈不做声,他的眼直勾勾地看着床榻,有血丝渗出。

“多年前的东西了,早知你硬要进,我便该收拾一番,而不是设个结界。”他设的结界其实极为简单,只要有他的血就能解开,殷烈没有取过他的血,那解开这结界便只能用殷烈自己的血。

崇修仙人说不上来自己心中现在是什么滋味儿,对于证实殷烈的确流着自己的血脉,他是极为高兴的。可九十九层被殷烈看见,又使他的心有些不平静。

但他并无打扫这里的想法,明明只是一个清洁术便能完成的事,他却连手都不愿抬。

“下来吧,今日还有许多事要做。”

殷烈不动,他僵直着转过来,“你虐待过他。”

“我以为你知道,有几年我对他不是很好。”

“你对我也不好。”殷烈低着头,声音嘶哑。

崇修仙人看着床,那里还是和六千年前一般,不同的是被子已被时间摧磨,如若被人碰到,恐怕要碎成灰。

上面全是黑色,血在上面凝固了太久,早已失去了原来的样子,连带着血腥气都被时间磨没了。

他以为隔很长时间再去看就能让一切都消失。

如今看来,时间隔地还不够长。

“我不知道你的存在,如若知道,后面的事会留些余地。”崇修仙人很平静地道。

殷烈闻言捂住自己的头,蹲在地上,却发现地上也是一块又一块的黑,早已渗下去,在第九十九层的每个角落。

或许他住九十八层的时候应该抬头,看看上面是不是也这般。

“你把他用铁链捆住了,他怀我的时候根本没有法力,你要他怎么办!你十天半个月都不来看他,他即便底子好,没了法力,也不能辟谷,他不用吃饭吗?我不用吃饭吗?凡人被那样的铁链一刻不停地捆十日,哪怕有饭也得死,他身体不比凡人强,你把他当成什么啊!”殷烈看这上面的痕迹就知道发生了什么,无外乎是一人被捆住了,用铁链,就是床边的那铁链,捆着,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

“你没有看见,怎知我捆他几日。”崇修仙人刚从坟边回来,此刻语气有些发冷。

他的确经常十日十日地不来见殷王,殷王当时的身体也的确连睁眼都快做不到,但这一切,殷烈是不该看出的。

“猜都能猜出来,他那样的人,不到难以忍受的时候,是不会舍掉面子在地上挣扎的。”殷烈发着抖,语气颇为怪异地说道,他直直看着地面,看着每一个角落,眼越来越红,却带着扭曲的冷静。

“你肯定还割他的肉了,从他的骨间摩擦过去,我看见那些肉灰了。”他突然嗤笑一声。

一个人被捆十日身上能磨出许多伤痕,还会有腐肉,这些都是需要割掉的,而当时的晋仇对他爹并不会心软。

“我还知道,他怀我的时候你从没摸过我,没人跟我说过,但我就是知道,没出生的时候就知道。”他讨厌晋仇,是天性,是本该得到却从未有过而生出的恨意。

崇修仙人不说话,因为殷烈说的都对,他的确没摸过殷烈,在跟殷王还没有挑开最后的那层面纱,兵戎相见时,就不曾摸过殷烈。

“我以为药是假的,孩子是假的,我以为骗过了殷王。结果骗的是我自己。”崇修仙人的声音很轻,是他给殷王设局,让殷王怀个假孩子,让殷王没了一身法力,他是个小人,玩弄了殷王的感情。

却没想到最后一切都是真的,他可以对自己说不后悔,心中却不可能平静。

殷王对他很好,纵容他的一切,原谅他的算计,永远护着他,情愿为他生子。

但一切早都过去了。

“你爹与你讲过这些吗?我不再想杀父之仇,他不再想我对他的伤害,一切本就结束了。纠结于一事是愚人所为。”他面容沉稳,俯视着蹲在地上的殷烈。

殷烈板着脸站起,“我回殷地,你在晋家过年。”

他转身便走。

韩羡鱼不知何时出现的,他看着殷烈离去,对崇修仙人道:“主上总做错事,既然让少主在此住下,就该将这里的一切清理干净,放在这里,恐怕是故意给人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