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死军

如果将郊西战场比作一只棋盘,两军是各司其职的棋子,那么掌控棋局之人必定要在能纵观大局的位置上,俯瞰这一切。

成盛青按计向美浓发起挑战,两军以数量悬殊之势对阵在郊西,风中带来的黄沙气味裹挟着丝丝微不可闻的腥气,直呛人口鼻。

“将军……”身侧传来程岩不安的疑问,“你相信这些人真的是死人吗?”

成盛青无法回答。红月山的影子就像一片巨大的庇荫,将整齐排列的三千美浓军尽数遮蔽,他眯起眼,对着刺眼的阳光极目眺望前方策马立于兵卒之后的统领,隐隐能看到那人身上厚重的盔甲覆盖全身。那个人据说是美浓的驸马。

如果这场战事当真有“执棋之人”,会是这个驸马吗?如果不是,难不成连这个驸马也是尸体,美浓国君竟会招一具尸体为婿?

尽管想法十分荒诞,但他仍不禁打了个寒战。视线的一角不由瞥向头顶,不知那小子在山顶上看到的又是什么样的光景。

山顶之上的视野除了视角不同外,其余并没有多少区别。即恒根本没有关注战场的局势,他在蓝月山顶瞭望着红月山,不知怎的竟有些出神。

两山之顶在暖阳下遥遥相望,像一对爱侣痴痴守候在渭水的两岸。从山顶望过去,两山之间没有了任何阻隔,对面的顶峰仿佛近得触手可及。可一旦情不自已踏出界限,等待的却是粉身碎骨。

他垂下目光落向山脚剑拔弩张的战场,又一场腥风血雨即将在这惨烈又充满诱惑的爱恋之间掀起,自古以来不知沉淀了多少鲜血。

“杀——!!!”一声震天怒吼冲霄而起,交战拉开了序幕。

即恒的神思被开战的号角拉回来,他目不转睛凝视山脚下厮杀的场面,俯瞰下去正如两股洪流剧烈相撞,兵刃交接闪起的火花在阳光折射下发出刺目而犀利的白光。声声战鼓轰雷,喊杀声震耳欲聋。

他从未立于山顶观看战局,一时竟有些发怔。空气中飘来的腥气唤醒了身体深处的激昂,仿佛来自血液里传承下来的记忆慢慢在心里沸腾。

去参战吧,去赢得这场战争……每一个杀喊声,每一次刀锋碰撞声,每一丝利刃刺穿血肉时飞溅而出的血腥气味,都在催动他心中的某个怪物。它在他脑海中疯狂地叫嚣着,慢慢浮上意识的水面,催眠般的呓语在耳边不断回荡——

杀!

杀!!

杀!!!

即恒赫然扬起一把沙土洒向空中,飞扬的沙尘宛如落英谷中骤然飘起的白绸,将他,将他们最后的狰狞覆上一层惨白的阴郁。

“这个时代已经不需要你,亡灵!”他按住胸口无声地呢喃,“这个中原大陆不需要你干涉。”

璀璨夺目的金瞳里深藏起痛苦,仿佛有水色渐渐浮起来,将落入眼中的沙尘洗去。他深吸了口气像在对空中虚无的某物沉声告诫:“今日只为救人,因那人于我有恩。他日任凭此地风云起伏、世事变迁,都与我无关,更与你无关……如果你还想在这里生存下去,就给我安静一点!”

压抑的低吼声后,脑海中喧嚣的声音终于消停了下来。即恒松了一口气,细密的汗珠自颊边流淌下来,他抬起手心,发现手掌甚至在轻微地颤抖。

对暮成雪的敌意逐渐唤醒了沉睡在心底的怪物,让他所有的感知都变得出乎意料地敏感。胸腔里仿佛盛满了一锅逐渐沸腾的水,蒸汽的温度慢慢灼烧着他的意识。

那个情乱的夜里当他如此亲近他深恋的少女时,却在她身上嗅到了硝烟的气息。和瑾的身上一直弥漫着一股刀不见血的血腥气,即恒曾经很迷惑自己对她的沉迷,如今却已经明白,他所迷恋的正是这份腥风与血雨的气息。

如果当时没有被阻止,继续放任下去的话又会做出什么事?他不敢想。当他清醒过来后,所唯一想到的就是逃,尽快地逃离她身边。

——怪物。

即恒不得不承认,他有着自己都看不清楚的,陌生的另一面。

太迟了……即使离开沁春园,也已经太迟了。

被放出来的怪物已经冲破了笼子,试图寻找任何一个机会吞噬他。

不能再这样下去,不然它会失去控制……他抑制住喉间低哑的嘶吼,金色的眼瞳俯瞰山峦,仿佛能洞悉天地。

不能再继续等下去,不然会错过时机……他抓起手边的一把黄沙,猛得向山下挥洒出去。一瞬之间,无数细软的沙粒在阳光折射下发出无比晶莹的闪光,飘飘扬扬随风飘零而下。在这片被血染红的战场之上,别有一番动人心魄的美。

当风吹走最后一层浮沙,金瞳凝下目光遥望两山之间。山脚下惊心动魄的厮杀已渐入高潮,炽热的烈阳将浓烈的血腥味涌向上空,而山峰之间却悬浮着无数亮闪闪的沙粒,轻盈地漂浮在两山当空。凝神看去,这些沙砾不仅没有飘落下去,反而沿着一种有规律的轨迹快速移动着……

璀璨的金瞳里浮光隐隐,少年迎风立于山巅,扬起的嘴角带起一丝冷澈的笑意。

他明白了,这就是美浓三千不死军的真相。

***

利刃刺入血肉之躯,激起一阵血花飞溅喷出。程岩一剑斩落敌军手臂,那名兵卒却恍然未觉似的,仍以急冲而来的速度袭向□□坐骑。程岩本一击得手,见状不禁一怔,错愕间人就已袭到了跟前,长刀划过冷光一刀斩断了战马的前蹄。程岩猝不及防蓦地被甩下了马背,他就地滚落以极快的速度起身,堪堪躲过砍下的一刀。

断臂的兵卒提着战刀踏步上前,臂膀处血流如注,他却浑然不觉,木然的脸上看不到丝毫的人色。

程岩一击落入下风,被逼得步步为败,长刀一次次快速地砍下来,令他甚至没有喘息的机会。他狼狈地后退着,眼看身后又有几人自沙尘中提刀围拢过来,眼前逼近的人却轰然倒在了他跟前。

一颗圆滚滚的头颅滚了开去,尘土中一人冲破敌军策马奔来,迅速将他带离了包围圈。

“将军!”程岩惊慌未定,回想方才仍心有余悸,“多谢将军救命之恩!”

成盛青蹙起眉喝道:“战场之上怎么容你开小差?你不要命了!”

程岩面如土色,看着成盛青脸上沾上的血,立时清醒了过来:“属下一时不察,将军恕罪。只是……只是觉得太奇怪了。”

“什么奇怪?”成盛青一面杀敌一面问。

飞扬的沙土中,从四面八方涌来的美浓军仿佛无穷无尽。仅仅三千人的阵容怎会如此难缠,竟使天罗十万大军被围困在此?

程岩配合成盛青的行动,急急说道:“方才属下斩断敌军手臂,那人却像根本感觉不到痛苦一般,竟然连一点迟疑都没有,这才致使属下被突袭。属下并非要为自己的无能找借口,只是……”

他没有说下去,成盛青却知道他们都想到了同一件事。

“美浓三千不死军全部都是傀儡,他们早已经死了。”那个突然在营帐的少年面色平静地道出了这个骇人听闻的消息,在他临走之前,他告诫成盛青,“如果三日之内我没有回来,不可再贸然与美浓对战。如果蓝月山失守,必须放弃蓝月山山脚下的村落,退军驻守在蓝月关,关闭城门,不得放任何人进出!”

成盛青听到这番话时不禁愕然,蓝月山山脚的村落曾经是即恒生活过的地方,他却没有丝毫犹豫就力劝他放弃那些村民的性命,这让他无论如何都无法心平气和地去接受。

然后少年却视若无睹,他掀开帐帘走出去,最后说道:“成盛青,心太软是你最大的弱点,在战场则是致命的。我只能还你到这里……”

还……?

他确实说了“还”这个字,他想还他什么?

成盛青无法去揣摩即恒的思想,这一年里他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却始终无法明白那个他追踪五年骗回来的少年到底在想什么。

只是他明白,这一次即恒绝不是在同他玩笑。

“将军——?!!”程岩震惊到凄厉的嘶喊自耳边传来,令成盛感到耳中生疼。他手里的战刀几乎沉重到要握之不住,眼前所发生的一切仿佛来自梦里般荒诞而惊悚,然而迎面扑来的黄沙里却满载着那么真实而浓郁的腥气,让他透不过气来。

就在眼前,一具血淋淋的无头尸体直挺挺站了起来,手里的砍刀向着他们慢慢举过头顶……

成盛青睁大了眼,在一片迷眼的黄沙中眼睁睁看着那具尸体以丝毫不减弱的速度向自己冲来,胸腔里的那一声积压已久的呐喊终于冲破咽喉叫嚣了出来:

“撤……快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