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也不想见你了
那一日,天色临近正午,护卫队出行后也不知过了多久。
和瑾抓着栏杆一动不动,单薄的身体在寒风中飘摇如一朵即将飘零的花。她久久凝视着铁笼的方向,不发一语。
“担心的话不如过去看看?”陛下偶尔瞟一眼铁笼,不过大多数时间他只是在看和瑾而已。
远在五里之外的铁笼时不时传来令人心惊肉跳的虎啸声,目力所及之处只有黄沙漫天,什么都看不清。和瑾没有一刻移开目光,肃然的脸庞上却看不出多少表情。
“不用,我要的只是结果。”她微动了动嘴唇,声音很快消失在风里。或许是感到冷,她伸手裹紧了雪狐裘。
陛下很想知道她在想什么,为什么要排演这样一出不能算闹剧的闹剧……说到底,她又是为什么向盛青要了这么一支护卫队?
是因为无聊,还是做戏给他看?又或者,根本是在向他示威呢?……
他唇边浮出一丝笑意,忽然出声问道:“高公公,素闻你善看面相,你觉得那几个孩子怎么样?”
高公公维持着恰到好处的笑容低声回道:“回陛下,老奴如今已是发白眼花,哪还会看什么面相,都是谬赞罢了。只不过……”他话说到一半,抬起布满褶皱的眼皮看了一眼和瑾,才继续说道,“依老奴拙见,在公主离宫之前,宫里是要热闹一阵子了。”
陛下赞同地笑起来,笑容里却满是耐人寻味的深意:“怕只怕……不要太热闹的好。”
“皇兄不必担心。”和瑾冷冷道,“我的人我会看好。难道皇兄连这一点自由都要剥夺吗?”
“怎么会?你多心了,小瑾。”陛下笑容更加惬意。他走上前紧紧拥住和瑾,握住她冰凉的手,感受着她的体温,在她耳边柔声说道:“朕说过这是给你这半年听话的奖赏,就不会食言。”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和瑾,眼里尽是说不清的笑意。
和瑾别过头不想理他,嘴唇紧紧抿起,似在压抑不满。
这时,不断前去观战的侍卫纵马归来带回最新的战报,和瑾远远看到就略带紧张地移过视线,注视着他轻快地飞奔而来,来到高台前翻身下马,单膝跪地。
“怎么样?”陛下笑起来,眼睛却还在和瑾身上,将她细微的表情变化尽收眼底。
“回陛下,护卫队已经成功驯服了白虎!”侍卫说到后半句时不自觉提高了声音,脸上全是喜悦的神色。
那真是一场恶战,所有在外观战的人无不替他们抹把汗……当一切尘埃落定,再也传不出白虎的怒号时,这些训练有素的皇家护卫军都忍不住高声欢呼起来,连卫队长都亲自跑上前为他们开门。
和瑾松了一口气,绷紧的神经放松下来后身体微微颤抖。陛下将环在她身前的手臂收拢了些,仿佛在给她支撑。
不过陛下并没有像众人一样露出欣喜之色,只是略微诧异道:“想不到还真让他们做到了,这才不到一个时辰……”
和瑾深吸了一口气,挣脱开身后的怀抱,又恢复了她常有的冷淡:“我去看看。”
不料陛下一把捉住她的手,柔声道:“朕也去。朕要好好犒赏这些打虎英雄。”
他笑意盈盈的,眸中却闪过一丝厉色,握住她的手掌更加用力了一些。
***
骏马沉稳而有力地奔驰在黄沙地上,马蹄扬起一阵尘土。和瑾下了马,眼前的情景让她倒吸一口凉气。
铁笼里血迹斑斑,目光所到之处全是已干涸的血液,和黄沙搅在一起如同和稀泥一般惨不忍睹,那头畜生就一动不动卧在上面,黑白条纹的皮毛染满血迹,碗底大的虎目紧紧闭着,不知生死。
四名队员早就被带出了铁笼,伤势却是天差地别:张花病和孙钊只满身的皮外伤,随便裹一下不碍事;陈子清肩膀的伤口触目惊心,人早已是昏迷不醒,有皇家护卫军在一旁给他包扎止血。
而队长即恒,由卫队长亲自扶着却还是摊在地上软绵绵的,他也是满身的鲜血,看上去似乎还没有陈子清伤重,却不知为何站不起来,连坐都坐不住。和瑾料想他定是骨头断了。
卫队长让张花病接过自己的班,走上前来待命。
“怎么样啊?”陛下抬了抬下巴。
卫队长正色回禀道:“回陛下,回公主,护卫队四人成功完成任务,白虎已被制服。卑职仔细检查过,白虎除了爪子磨伤之外没有其余伤口。”
“嗯,不愧是盛青的得力干将。”陛下赞许地点点头,对即恒说,“朕现在就兑现诺言。说吧,你想要什么?只要朕能给的,一定让你如愿。”
即恒没有说话,也许他现在根本连话都说不出了。
“等等。”公主忽然开了口,面色沉静,“我给你们的任务是‘驯服’它,而不是‘制服’它……你们没有完成任务。”
“公主!”孙钊推开正在给他包扎的皇家护卫军,忿忿不平道,“您的要求未免太过分了,我们能保住命已经是万幸,队长和副队长都差点送了命……”
和瑾打断他的话,语气冰冷,不容抗拒:“没有完成任务就是没有完成,不要找借口。”
“你……”孙钊气得几乎吐血,身后张花病忽然低低呼了一声:“队长……”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看向他,那张尚且挂着稚气的脸虽然沾满污血和沙石,却仍然能看出一点原先的俊秀来。他本来就是这么秀气的少年,那双能让人气死的天真眼眸此刻却深邃得教人捉摸不透.
他很艰难地张了张嘴,发出一丝沙哑的声音:“公主,兽不会被驯服……即使您锁住它,关进笼子里,夺去它身体的自由,乃至夺去它的生命……它也会战斗到最后一刻,直到流尽最后一滴血,也要保存自尊……和心的自由……”
大地渐渐暗下来,原来是一朵云遮住了暖阳,将阳光挡得严严实实。和瑾怔住,她目不转睛地盯住即恒,从那双眼睛里寻找到曾经见过的悲悯。他把自己伤成这样,就只是为了向她证明她错了?
和瑾心头冒起一股无名火,她高傲地扬起下巴冷冷地说道:“所以它们才是畜生,没有智慧,为本能驱使。为了没有理由的冲动厮杀,相互毁灭,甚至自取灭亡……”
有一瞬间她似乎在那双幽深的眼眸里看到一丝凶狠的神色,转瞬即逝。
即恒咳了起来,咳出来的全是血沫子,张花病忙轻轻给他顺背。即恒缓过劲来,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和瑾,似乎是笑了一下:“公主莫忘了,人与兽本是同根,你又怎知兽没有智慧……难道你不曾……为了没有道理的冲动……而去拼命……”
和瑾身体剧烈一震,她稳住身形勉强没有露出一丝骇色,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她上前一步在即恒身前蹲下,玲珑有致的手指伸出捏起他的下巴,即恒乌黑的眼睛里倒影着她微怒的俏脸。
她笑了笑,勉强抑制住怒意轻声问:“好玩吗?你故意跟我作对是不是?”
即恒没有说话,甚至没有什么表情。只一双黑眸静静地看着她,像是在仔细记录着她的样子一般认真。最后,深邃的眼底慢慢浮起了一丝笑意。
和瑾一怔,待她再定睛看过去时即恒已经昏迷了。他支撑着最后一丝意识或许就是在等她来,给她一句答复,和一声嘲笑。
和瑾很生气,从没有这么生气过,可气过去了心里所剩下的只有倦意和空洞。
“……回去吧。”她疲惫地说道,“回清和殿,今天的事情到底为此。”
“那可不行。”陛下淡淡地出声。
和瑾蹙着眉头不悦地瞪他,陛下的笑容更盛了:“女戒第十一条,不得随意与男子接触。高公公,再记一过。”
和瑾紧紧咬着嘴唇,几乎要咬出血来,粉嫩的脸庞因愤怒而发青。她握紧拳头,竭力克制着声音不会颤抖,吼道:“我……我再也不想见你了!!!”
***
从这一天起,沉闷的皇宫像被突然搅动的死水般沸腾起来,人们争先相告着这两日最热门的两个话题:一个自然是因白虎一战而一夜之间名震宫廷的护卫队;另一个则是六公主一日连记四过的卓越战绩。
只不过这些,护卫队四人是统统都不知道的。因为他们足足在床上躺了五天。
公主派人收拾出了一间大通铺给他们住,因为即恒和子清的伤势太过严重,清和殿里的宫女被分派了几个专门来照顾他们,让孙钊和张花病有生以来头一次享受了一番有人伺候的奢糜生活。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宁瑞时不时会代表公主来探望探望他们。然而他们都很清楚,美其名曰是探望,实则是来查看他们伤势恢复得如何。
不要以为公主是好心为他们着想。那个女魔头只是在养精蓄锐,天天在扳着指头数日子等他们伤好,下一轮令人发指的折磨就要开始了。
而今断个胳膊、几根肋骨什么的,真的只是前菜而已。
人生还很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