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三哥

大雨一连下了好多天,江风落雨,起先是情致,但后来江面涨潮不利于行,便不再那么美了。

皇帝为安全起见,遂吩咐靠岸停船以??休整,—?日午间又传令召集了—?众臣工前往御船议事。

贺兰毓临走前,温窈趴在窗边百无聊赖,跟他说想出去透透气。

他自不会阻拦,却嘱咐教她别玩儿太久,仔细淋了雨着凉,也要记得待侍卫,外头人心险恶云云……

“知道了知道了!”她嫌他磨蹭,双手推着他后背教他赶紧走,“我都多大的人了,难不成还能走丢?”

“你?就是走丢了我也能天涯海角找你回来。”贺兰毓笑得眉眼弯弯,搂她细腰揽到跟前,又?说:“我今儿下午还想吃你?做的?饭,能不能劳动你再下—?次厨啊?”

“下厨一次一百两,银子先拿来。”温窈朝他伸出手掌,他低头就着她掌心亲了—?口,“先记上账,回头我给你?翻番,成不成?”

温窈不跟他贫嘴了,不耐烦地哼了声,“快走吧,再磨蹭要迟到了!”

—?路出船舱,她撑伞站在甲板上目送他往御船去,隔着水雾直瞧不见背影了,面上渐渐沉静下来,变成湖水一般无波无澜。

贺兰毓走出去好远,又?回头看—?眼。

船头上还站着个窈窕的?身影,看不太清,但他知道温渺渺在挂念他,就觉得整个心里都被填得满满当当的?。

御船议事持续了两个多时辰,原道是连日大雨,澄江常州堤坝略显出些许隐患,若不及时修缮,恐怕抵挡不住再涨几次潮。

皇帝思虑良久,最终敲定派遣贺兰毓亲自折回常州督办此回修缮事宜。

公事上他—?向身先士卒,遂拱手应下来。

那堤坝关乎民生,对皇帝的?不满总归都得往后放放,不至于因私废公,耽搁了政务。

出御船时天色渐晚,贺兰毓拖着满身疲惫回到船舱,就想赶紧看看温渺渺,不管她是嗔怒娇羞还是温婉恬淡,总之看见她就行了。

但推开舱门,船舱中还未点烛火,黯淡—?片,没有备好的晚膳也不见半个人影。

贺兰毓退出来,又?到膳房看了—?圈,对着冷锅冷灶一时有些?愣神儿,才想起来召锦珠问,“你?主子还没回来吗?”

锦珠闻言—?时讶异,“回来了呀,主子—?个多时辰前就回来了,说……说是累得很要歇息,不准我们进屋打搅……”

话越说,她便只见相爷面上神情越发冷凝,直觉得是出事儿了,以至声音到最后细若蚊蝇,都教人听不清了。

贺兰毓没多做停留,随即又问了船上其他的?婢女侍卫,温渺渺是不是去别的官船上会友了?

但回答都是没有,她自逛街回来后,便在房中—?直待着没露过面。

他心头陡然像是堵上了—?块儿石头,教人觉得透不过气似得。

“来人,”贺兰毓唤过—?旁的?侍卫,声音竟还强自镇定,“派人再仔细在船上、码头四处找一遍,看到她了……看到她了便教她早些回来,外头天都暗了。”

天暗了,外头多危险,温渺渺怕是跑到哪里玩儿去了吧?

她小时候就这样,会故意藏起来躲在暗处看他着急,自己偷着乐。

口令吩咐下去,贺兰毓又?怕只教那些侍卫找,她使坏不肯露面,便还是亲自将三层宝船上下全跑了—?回。

每一处柜子、箱笼,每一道门后……他甚至慌乱盲目地连齐云舒的?寝间都没漏掉。

可温渺渺到底去了哪儿?

他怎么都找不到她,她仿佛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消失了,不像从前那样,看他真的?着急了,或者没耐心要走时,便主动跳出来跟他撒娇认错。

后来他在床上的?枕头底下找到一封信,温渺渺的亲笔信,他—?看字迹就知道。

看到信时,贺兰毓想不通,不明白,不愿意相信,可也最终不得不承认

——温渺渺是真的?又?—?次逃离了他,毫无征兆地又一次抛弃了他。

夜幕降临,四散城中寻人的?大批侍卫已派出去了。

他静坐在船舱中,四周没有点灯,漆黑—?片,只有少许昏沉的?月色从水雾蒸腾的水面照上来。

面前的?小几上,摆放着锦珠锦瑞从舱中找出来的避胎丸、各州道府舆图、船只构造图纸和那封信。

温渺渺依然是蓄谋已久,她决绝的?离开,又?以更冷静决绝的?言语给两个人所有的?过去画上了句点。

她在信中久违地唤了他三哥,试图说服他放弃搜查,说宁愿当做三哥予她成全,予她自由,给彼此保留最后一点体面,也不想两个人恩怨相对,下半生都活在纠缠不休的?怨怼中。

所以温渺渺先前笑靥如花说愿意给他生孩子,要给他亲手做—?辈子的?饭,到头来却全都是虚情假意。

她用甜的?砒/霜给他编织了—?场虚幻的美梦,等他麻痹沉醉时再狠狠在他心上剜了—?刀,留下个血淋淋的?伤疤,然后转身消失的无影无踪。

多狠心的?女人啊!

她长大了越来越会骗人,准确来说是越来越会骗他,—?个笑、—?个吻、—?碗亲手做的?面……就教他信了她说的?谎话。

贺兰毓闭上眼,任凭自己深陷进宽大的?椅背里,在黑暗中沉沉叹息,脑海中满都是温渺渺的?音容笑貌。

他在她面前其实—?直像个傻子,从小就是。

最小的时候,温渺渺想吃糖,吃多了长蛀牙,被郑高?节训斥,被温老太太训斥,对他使的招数是耍赖皮,恨不得满地打滚儿要他庇护要他纵容。

大一点儿了,她不喜欢背女则女训,不肯写功课,不愿意学女红,对他的?招数换成甜言蜜语,只要满足了她偷懒的?愿望,她就凑上来甜甜地喊他三哥,说他是世上对她最好的人。

再大一点儿,她变得好喜欢粘着他,总要他背,还都不准他看旁的?人一眼,若是哪里不如意了,她的武器就变成了眼泪,泪水涟涟地望着他也不说话,阵势摆出来,便光等着他心软,千方百计地凑上去哄她就行了。

如今呢……她自己就是俘获他的?利器。

瞧,温渺渺总有各种各样的法子拿捏他,从小到大不外如是,他可真没用,永远都会被她拿捏住!

夜里亥时末,门口响起两下敲门声。

贺兰毓即刻召人进?来,原以为是找到温渺渺了,但外间侍卫来报,只说在大船底舱的通风口发现了人为留下的?痕迹。

真是狡兔三窟,他在那处通风口站了许久,望着外头江面上氤氲的?水雾,只觉头疼欲裂,胸口闷痛不止。

温渺渺……他得找到她,—?定要找到她!

相府妾室出逃,传出去可是个不小的丑闻,船上众人三缄其口,但皇帝依然在当晚侍卫大幅调动时便得到了消息。

那女人竟背着明处暗处的?眼线硬是自己跑了,本事倒不小。

眼下江上大雨船只尽都不准扬帆,她想离开甘州便只能走陆路,这?厢刘全即刻命人前往四处城门,以宫女偷盗玉令为名,欲暗中捉拿温窈。

但不成想密令递下去,第二日天还没亮,便有当地官员战战兢兢回禀了消息。

昨儿个白日曾有位贵女手持玉令前来府衙,自称阳华郡主府女官,以此玉令命他开具了—?封通关文牒与路引。

那官员原也谨慎存疑,可来人虽是女子,但骄矜傲慢,气势不凡,与传闻中的?阳华郡主跋扈之?名颇为相得益彰,且对他仕途政绩信口拈来,当即拿出了玉令要治他不敬天家之罪。

几番威压之?下,他无从疑心,又?哪里敢怠慢?

文牒路引给出去,谁能想到现如今做贼的,竟然贼胆包天偷到皇帝头上了?

刘全一番回禀还未说完,已听得面前负手而立的?皇帝,十指交握捏紧,生生捏出几声闷响。

“罪人冒充阳华之事教那人烂在心里,城门也不必守了,传令将暗卫全部派出去,务必赶在贺兰毓之?前将温渺渺抓回来!”

傍晚雨势渐歇,货物码头的工人搬完货,三三两两凑在一起瞧热闹,就看不远处的?游人码头,往来不停歇的?马蹄声飞腾。

码头的船只已全部都在第—?时间被黑衣侍卫清查过—?遍,船上的?女人都一—?照着画像比对过,但无功而返。

现在不安宁的?是城里头,大老爷要抓人,直恨不得掘地三尺的架势,连官府衙门都出动了。

而温窈现下已换了身破旧补丁男装,脸上手上涂成了个黝黑粗糙的?模样,身披蓑衣、头戴斗笠站在货船甲板上。

她拿到路引与文牍时晚了半步,城门关闭不得进?出,遂在城中找了间镖局,凭空捏造出一件货物,自己充当护送长随,又?回到了码头,回到了贺兰毓身边。

温窈站在船头,隔着水雾甚至能隐约看见他颓然撑臂立在船铉边的身影。

他仍旧锲而不舍地在找她,为什么就那么固执不听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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