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倢
夏日的天总是亮得十分早,然而总有人比这日头更加勤快。
今日正是逢集,天尚未完全亮完,煜都城外就已有十来个乡农们带着自己家的货物立在薄雾迷蒙中,等候城门打开。
这些是知道抢占市场先机的智者们。
平时这个时候城外总是十分热闹的,这群智者们聚在一起一壁闲聊一壁展示各自的物品,气氛融洽又温馨。然而当大门洞开的那一瞬,这些方才还其乐融融的人们立刻翻脸不认人,扛起竹筐便杀将进去,冲到东西两市拼个你死我活。
今日的气氛却有些不同寻常。
几个双鬟轻衫的农家少女凑在一起,眼睛瞅着同一处不住打量,打量了一会儿便低头窃窃私语,私语完了就你推我攘笑作一团,笑完了又继续打量。
如此循环多次。
而她们目光所及的地方,立着一青衣男子,身材颀长,在晨曦中是一道薄薄的剪影。他侧对着她们,故而她们瞧不清他的长相,然而只看他的背影和影影绰绰的侧脸便知定然是容止出众的如玉郎君。
他身后是一匹四蹄雪白、神骏非常的高头大马,随着他沉默地立在晨曦中,连个响鼻都没打一下。
雄伟厚重的墨色城墙,淡如牛乳的迷蒙晨雾,俊美不凡的青年男子牵着神骏的白马沉默伫立,一切都美好得似一幅水墨山水画。
此等景象是那些长自山野的农家女子平素极难遇见的,会生出去搭话的心思简直是一种本能。
几个农家女推攘了几遭之后,终于一个看起来比较大胆的绿衣少女慢慢地走了过去。
那男子似是没察觉到有人靠近,搂着白马的脖子,不时抚摸它颈上的鬃毛,修长的手指亲昵地如同在抚弄情人的肌肤。
“玉郎?”绿衣少女试探地唤道。
玉郎是时下对美男子的通称,那女子这般叫存了一个套近乎的心思。
抚摸鬃毛的手指顿住了。
好半晌,那男子慢慢转过头。相距如此之近,薄雾已然无法阻隔她的视线,绿衣少女愣愣地看着眼前的面庞,一时失了语言。
“怎么?”他看着她,明明没有在笑,她却觉得自己似乎从他的表情里得到了某种准允。
某种可以放肆的准允。
她回过神,眼睛里迸射出摄人的光彩:“妾慕玉郎风仪,想请教玉郎尊讳!”
青衣男子看向面前这个明明带着羞涩却拼命掩饰、一双大眼睛直勾勾地勇敢地看着他的少女,沉默不语。
在这个过程里少女心中的勇气慢慢退去,浮上来的是不安和忐忑。她忽然察觉出来,这男子虽然衣着简单,然而就算以她的眼力也看得出来他的衣料和配饰无一不是万里挑一的精品,而自己却是荆钗布裙,说不出的寒酸土气。
双足不安地踩在地上,她忽然觉得自己就这么站在他面前都是一种冒犯。
她刚才怎么会有那种错觉,怎么会这么莽撞跑来问他的名字啊!
“你问我叫什么,在那之前,总得告诉我你叫什么吧?”
低醇悦耳的声音,如陈年发酵的美酒一般,一个字便能醉人心脾。
绿衣女子猛地抬头,似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然而那张俊美异常的脸上带着探寻的目光却告诉她刚才不是她的错觉。
“苏绵……妾唤作苏绵!”她心头激动,一句话说得结结巴巴。
“哦……阿绵。”他轻声唤道,她的心也随着他的声音不断颤抖。
就这么凝视着她许久,他忽的露出一个笑容,一瞬间如同金色的阳光抖落,重重迷雾都被它拨开:“我是温慕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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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嘶……”牙齿重重磕上瓷勺,慕仪捂着嘴唇,放下手中的粥碗,将食不语的规矩也抛到一边,蹙眉看着瑶环,“当真?”
在她的目光之下,瑶环神色郑重地点了点头:“千真万确。此刻整个煜都都已然传遍了,满城少女心心念念的倢公子回来了!”
“哥哥他,居然在这当头回来了……”
不仅回来了,之前还毫无半分征兆。不带任何仆从,就这么一人一马立在煜都城外等候门开再悄然进入,确实是他一贯的作风。
然而正如慕仪明明想要低调却总是被各种目光牢牢盯着,温慕倢作为她的嫡亲兄长,自然更是万众瞩目、占尽风流,再有心低调也不可得。
对于温氏这位沉稳自持、泰山崩于前依然面不改色的大公子,煜都无论是朝堂还是清流①都多是颂扬之声,甚至有人评价他是继七年前盛阳那位“掷杯裴郎”之后天下第一的俊杰人物,可见其除了本身才高之外,也十分懂得做人。
半年前温慕倢忽然离京,说是出去游历,少则半年、多则两三年才会回来。
虽然大家用离脑袋最近的肩膀想一想都知道不会是那么简单,然而猜不透他的意图也就只能姑且任之。
悲伤的是温慕倢那些忠实的拥趸们。一想到可能有几年都见不到她们倾慕的玉郎,这些少女就终日以泪洗面、痛不欲生。
本打算待到玉郎归来之日,定要全城夹道相迎,哪里知道在这么一个薄雾朦胧的清晨,竟会看到他孑然一身、只有白马作伴,如一个最寻常的老百姓一般,沉默地立在城外等候门开。
可以料到,那个跟他搭上话的女子应该已经火了。
“……据说大公子自报了姓名之后,那少女直接傻在那里了,过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磕磕巴巴地问道‘你……你便是温氏那位倢公子?’大公子笑着说是,然后那些女子就沸腾了,直接涌到他身边,只差没吞了他。还好这时候城门也开了,大公子这才从中脱身,上了马便扬鞭而去,跑出去老远那些女子都还呆呆地瞧着呐!”瑶环不愧受了慕仪这么多年的熏陶,讲故事的口吻十分富有感染力。
“一别半载,哥哥还是跟从前那样,对待陌生人也是十足的好性子,哪怕自己心中不快。”慕仪苦笑。
“小姐为何觉得大公子心中不快?”
“我不知道哥哥是得了父亲什么命令才离家这么久,但是显然不会是什么好办的差事。如今他这么突然地回来了,想必是发生什么事了。”正所谓兄妹连心,更何况他们还是一起在娘胎里长大的双生子。
沉默了一会儿,慕仪忽然问道:“对了瑜珥,我吩咐的事情查到了么?”
“查到了。探子传回的消息说,八年前惠妃娘娘十五岁时,确实曾出外游历过大半年,因着惠妃之父觉得一个女儿家在外面到处乱跑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故而对外一直说她抱病在身,搬去乡间静养了。”
“可去过闵州?”
“不仅去过,而且根据时间来算,八年前上巳节时,她正好就在闵州附近游玩。”
“这样的话,基本上已经可以确定那个传闻中给江孟皋赠送玉臂搁的女子就是她了。”
瑜珥不语。
“真是有趣。一朝天子的惠妃居然是他宠信的将军魂牵梦萦的意中人。”慕仪体内的八卦因素再次蠢蠢欲动,若不是考虑到惠妃跟她确实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此事必须慎重,搞不好她就去探听内|幕了。
她似乎完全忘记自己这个一朝天子的皇后还是他眼中钉、肉中刺永不能忘的梦里人。
明明自己身上背负的秘密要劲爆多了……
“你说如果这一出真的是万黛她们搞出来的,她到底是想做什么?万大将军又想做什么?”
“也许,是想要以此事来损害惠妃娘娘的名誉?”瑶环斟酌道。
“那还不如损害我的名誉来得更快。”慕仪耸肩。
“小姐您与惠妃娘娘哪里能一样。您的事情陛下都知道,只要有陛下的维护,要伤到您就太难了。她们又不是没试过,不是失败了么?”
姬骞哪里是护着她,根本就是如今尚未到与温氏撕破脸的时候,她的用处还很多,所以必须先保她平安。况且自己的正妻与旁人不清不楚,传出去他这个当夫君的面上也实在难看。
但惠妃不一样。若她出了什么事情,既可以断去慕仪一臂,也不会太过影响他与温氏的关系,说不准到时候姬骞真的会狠下杀手……
这么想着,她慢慢收起了玩笑之心,看着两个心腹侍女无奈道:“这么猜来猜去也不是办法,看来一会儿我得去跟我的好族姐认真聊聊关于她的仰慕者的细节问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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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庭芳草萋萋,初初归家的温慕倢与左相温恪对坐庭中,下完了半年前他离家时留下的那盘残棋。
黑子落下,温慕倢看着陷入重重包围的白子,无奈地笑起来:“父亲棋艺高妙,儿不能及也。”
“是你心有杂念,才会输得这样难看。”温恪淡淡道,“倒白费了我将这局棋保存了大半年,以为待你回来之时,定已寻到破解之法。”
“半年前孩儿就输定了。这盘棋本就无法可解,父亲将它保存再久,死局还是一个死局。”温慕倢低声道。
温恪看着他:“你在提醒我?”
“孩儿不敢。”温慕倢道,“只是离家这半年,孩儿看到了许多从前不知道的东西,也学到了很多。这才明白,原来同样的事情换一个角度去看,所见所感,会是那样的不同。”
“你不会出去走了一遭,倒学得了一副跟你妹妹一样的糊涂心肠了吧?”
温慕倢顿了顿:“阿仪她怎么了?”
“她的事情可就太多了,也不知道该先说哪件才好,你还是明日自己进宫去问她吧。”温恪似乎不想提起这个话题,“倒是你,趁早给我打消你那些莫名其妙的念头。你们兄妹俩,有一个犯糊涂就已经够了,别什么都凑到一起。”
温慕倢沉默良久,终是低下了头:“诺。孩儿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