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涌
他站起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江氏的孩子究竟是你动的手还是万黛动的手?”
“她动的手。但我不会假装说我没有半分责任。”她自嘲地笑,“反正我造的杀孽也不少了,不差这一桩。索性一并算在我头上,将来入了阴司阎罗殿,自有判官与我清算。”
“你倒是豁达……”他讥道。
“陛下谬了。臣妾就是不够豁达,才一味想着幽冥之事。要能如您这般,无论做了什么也能问心无愧,那才叫本事。”
他没理会她话中的嘲讽,只是沉思了一下,将这几个月混乱的情况理了个清楚。
慕仪与万黛向来是水火不容,入宫以后一直争斗不休。这本是由五年前郑氏衰颓、温万二族失去了第三方的牵制无法再保持平衡、转而投入无限制的争斗而引起的。然而两个月前慕仪却忽然向万黛示好,要求休战,理由是皇帝剪除世家的用意太过明显,彼此境况堪忧,与其将精力虚耗在内斗上,不如联合起来一并与陛下对抗。
万黛同意了。
姬骞在随后探知了这场结盟,确信慕仪在说这话的时候至少有八成真心。
她对家族向来看得重逾一切,只要有利于她的母族,任何事情她都做得出来。
这也是令他恼怒的地方。
更恼怒的是没过多久,江氏的孩子就没有了。
这不是他第一次失去尚在腹中的孩子,然而这次却让他格外在意。他朝她发了好大一通脾气,直气得回到骊霄殿处理政务的时候还忍不住砸了一次茶盏,吓得御前的人好几天都战战兢兢。
然后便是那夜椒房殿的青鸟传情。他猜到了应是秦继未死,派了好多人去搜寻,却处处遇阻,当时他就知道,一定是她在暗中阻挠。不过这也不是没有收获,至少让他确信了温氏确实豢养了实力足以引起君王不安的顶尖高手为私卫。
他知道万黛并不相信慕仪,而且她恨毒了他们二人,只要能让他们相互残杀,她什么都可不管,什么都愿意去做。
他决定和万黛联手把那个肆意猖狂的秦绍之揪出来。费尽周折撒了一张大网,只待引君入瓮。
然而他没料到,她为了护着那人,居然可以做到那一步。当他看到秦继在最后一刻忽然现身,拥着慕仪跌入深渊的时候,他不知道自己心中到底是何感受。
但他确信她会回来。
这里还有太多东西让她牵挂,她舍不下。
他很笃定。
可谁知,她回来是回来了,还立刻给他奉上这么一份大大的惊喜。
“妹妹果然大有长进。”他低声道。
慕仪慢慢站起来,整理了一下略微凌乱的裳服:“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自然不能再像当年一样,被四哥哥你玩弄于鼓掌之间了……”
“跟我说说,你什么时候看出来万黛暗中给你设局的?”
“没看出来。”她回答得干脆,“我就是一直对她存着戒心而已。等到戚淑容醒了那天,我才基本确定她的意图。后来茂山的事情全靠临场发挥。
“不过她可以设局对付我,我自然也可以设局对付她。素问那婢子是我特意安排在江氏身边的,崔翘则是惠妃的人。
“所有的布置都早安排妥当了,只是一直隐而不发而已。那天察觉到事态不对之后,惠妃就决定把这步棋走出去了。”
简单地叙述完之后,她看着姬骞:“其实,我也不算坏了你的计划。你本来的目的不就是杜绝江楚城将军和大司马结盟的可能么?据说江将军对他这个嫡亲的妹子甚为爱重,只要万黛陷害了江滢心的事情一出,江将军必然恨万氏入骨,自然不会再与他们有所牵扯。这不比陛下你原来的计划还要稳妥么?”
“确实稳妥。”他微微一笑,“舍了江氏和她腹中的孩子,换来这个结果,听着好像很合算。”
“陛下不会舍不得了吧?”她似笑非笑,“其实,有句话臣妾早就想说了。那江氏长得,也并没有多么像姒墨,无非就是鼻子和低头时的侧脸有几分相似,陛下不用这么不舍……”
他目光淡淡地看向她。
“天下容貌相似的人何其之多,陛下若真想寻一个替身,哪里找不到?何必苦守着这一个并不十分像的?”她语气悠悠,听在他耳中却格外刺耳,“姒墨难得的,是她的品格和性情。江滢心纵然容貌有几分相似,内里却塞满了破絮稻草,不过是个草木傀偶而已!有甚稀奇?”
他看着她面上不屑的表情,忽然伸手掐住她的下巴,迫使她看着自己。对视许久,他慢慢开口,声音无波无澜:“你管得太多了。”言罢转身离去。
她对着他的背影最后问道:“臣妾的那名护卫呢?陛下可还留着他的性命?”父亲说了暨宣没能逃掉,那么自然是被他抓起来了。
“你觉得朕还会留着他?”他的声音遥遥传来,“既问不出话,也就没什么用处了。”
即使早有心理准备,此刻听到这话慕仪心里仍不免抽痛了一下。那个在漫天箭雨中护着她的男子,终究还是被她害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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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慕仪所说,姬骞当时虽然没有清楚地答应,但第二天,该传出的流言全都准时无误地传遍六宫。
据说蕙轩殿的那些宫人禁不住重刑锻炼,居然吐出了一些骇人听闻的消息。说什么江滢心其实根本就是被人算计,正如那日在椒房殿她口口声声控诉的那样,素问是万贵妃安插在她身边的眼线,这次的事件根本就是万贵妃一手操纵,甚至还有传闻说就连江滢心腹中的孩子之所以会突然流掉都与万贵妃大有关系。
而皇后数日前因被漆淑容指控而遭到软禁的事情也逐渐传开。据说陛下离宫这几日娘娘待在长秋宫几乎是足不出户,唯一离开的一次还是因为万大司马与临川大长公主于胧华轩外起了争执,她心中忧虑这才贸然前去。既然娘娘被陛下的人看管着,这个大费周章的栽赃计划自然不会是她策划的,那么当日万贵妃对她的指控也就不成立了,甚至连万大司马与太主争执而迫使娘娘不得不前往劝和的事情也变成了万贵妃的别有居心。
众人听着这些传言,再联想当日之事,逐渐觉得确实疑点重重。江滢心入宫不过两年,位分也算不得多高,怎么可能在皇长子身边安插下眼线,还敢设计栽赃皇后、构陷贵妃?
胆儿也忒肥了吧!
再联想那日陛下最后对万贵妃那句语焉不详的“很好,非常好”,顿时令人觉得陛下应是当时就觉出不对劲,只是隐而不发而已。
至于为什么隐而不发、甚至还重处了江滢心,恐怕还是因为陛下对贵妃那显赫的母族心存忌惮、不敢轻易降罪于她吧……
这些流言随着逐渐炎热的天气变得愈发热烈,传遍了后宫每个或光明或阴暗的角落,很快便传出了宫闱,传到了煜都城的大街小巷,自然也传到了江楚城将军的耳中。
江滢心被废的第二天,江将军为妹请罪的奏疏便递了上来,姬骞只略看了一眼就将其搁置一旁,不予理睬。
江将军果然一如传闻的那般,对这个妹子爱重非常,拼着被君王责罚、前程尽毁的风险,居然连上了三道奏疏,折中直言江庶人之罪乃他这个兄长训诫不严的结果,恳请陛下治他的罪过,宽宥其妹。
姬骞把这些奏疏看过之后就再次扔到一边,依旧不置一词。
就在江将军焦虑非常、以为再无希望之际,姬骞却忽然召他入阁相见。
所谓入阁,即是入骊霄殿。
大晋皇宫仿唐代的大明宫,前朝建有晖昇殿、博政殿、骊霄殿三大殿,分别称为“外朝”、“中朝”、“内朝”。骊霄殿为第三大殿,是皇宫的内衙正殿,皇帝日常的一般议事多在此殿,故又称天子便殿。由于入骊霄殿殿必须经过前面博政殿左右的东西上阁门,故入骊霄殿又称为“入阁”。
骊霄殿内,年轻英武的将军恭敬地稽首长拜:“多谢陛下愿意赐微臣一见,臣感激涕零。”
“孟皋你起来。”姬骞口气温和,“朕前几日不见你不是因为滢心而迁怒与你,而是时机微妙,朕不愿意再给滢心引来更多的注目。”
“陛下的意思是?”江楚城试探道,语气中隐有期待。
“这些日子流言如沸,你应该也听说了。”
江楚城不语。
“朕不能说那些流言是真的。朕只能告诉你,滢心确然有错,然而也无辜承担了许多本不属于她的罪责。”
“陛下既然觉得小妹罪不至此,那为何要施以如此重罚?”年轻热血的将军语气略微激愤。
姬骞搁下手中的玉管狼毫笔,亲自走过去扶起犹自不肯起身的江楚城,如兄弟般亲厚地拍拍他的肩膀:“有时候,我们想要保护一个人,就不要把她放在太显眼的位置。朕前阵子没有明白这一点,才导致滢心落到如今这个境地。是朕错了。现在朕要改正这个错误,朕要把她藏起来。先暂且委屈她一阵子,自然有为她昭雪的那一日。”
“陛下竟不能自由地保护您想要保护的人?”寒门出身的江楚城并不十分了解世家与皇权这些年暗中的争斗,面露惊讶道。
“朕自然想,”姬骞轻叹道,“奈掣肘也。”
江楚城神色一凛,褐色的眼眸与皇帝黑沉沉的眸子对视良久,忽然深深垂下了头颅:“微臣愿尽全力襄助陛下摆脱钳制,一展宏图!”
姬骞看着立誓效忠的臣子,终于露出了笑容,眼眸中蕴藏的情绪,却谁也看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