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主
茂山距离煜都不过一百里的路程,慕仪与秦继离开崖底之后就从隐僻的小道到了煜都城外。本以为会在城门处见到严密的搜查,但令她惊讶的是,居然一路畅行无阻。
他们顺利进了城,秦继带她去了一处隐蔽的宅子,然后从房内拿出一套素色齐胸襦裙:“先换上这个吧。”
慕仪接过衣服,盯了一会,抬头:“你怎么会准备有女子的裳服?”
秦继失笑:“你以为呢?”见慕仪不语,复道,“你没瞧清楚,这裙子是你的尺寸么?多年不见,你长高了不少,我也只能凭着猜测和印象来描述,也不知道合不合身。快去试试。”
慕仪哦了一声,转身进了里屋。
换装的时候她想,其实秦继误会她了。她不是在担心他有什么别的女子,相反,如果真的是这样,她会比谁都开心。
他是这个世界上对她最好最真心的男人,她由衷地希望他能够过得幸福。
换上了裙子,她又用清水洗了洗脸,再对着铜镜给自己梳了一个小巧的发髻。铜镜前放了一枚束发的铃兰錾刻毛笔头银双尖,做工精细、造型别致,她拾起它仔细打量,目光里神色莫测。
裙子是这样,首饰也是这样。到底他只是准备这些东西聊慰相思,还是一早就知道终有一日,她会来到这里?
掀开帘子走出去,秦继回头,面带笑意地上下打量她:“你说得不错,你是不一样了。至少这次,会自己梳头发了。”
慕仪听他提及往事,不由地也回忆起那年的碧波轻舟,他立在船舱外,她挑帘而出,长发披散,却是因为侍婢不在身侧,自己一个人不知该盘髻。
斯时斯景,此时此景,竟是如此地相似。
低头,她努力克制住语气中的涩意:“多年不见,阿仪自然也该长进了。”
秦继目光落在她的发间:“当时我看到这枚双尖的时候就在想,做得这般雅致的东西,你大略会喜欢,戴上也应该会好看。果然。”
慕仪看到他的神情,忽然为自己方才的怀疑愧悔不已,忙出声岔开话题:“绍之君接下来要去哪里?”
秦继一顿:“你要走了?”
慕仪不敢看他:“恩。我得回去了。”失踪一夜已是极限,再拖下去不知道会闹出多大的乱子。
“回宫去?”
“不,先回温府。”单凭她一个人,回宫是回得了,就怕会闹得阖宫皆知皇后娘娘跟外面的男人私奔出逃了一整夜……
这种时候,还是得找后台,找靠山。
秦继凝视着某处,良久笑了笑,有点无奈,又有点意料之中的认命:“那我送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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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门之后,他们不再交谈。
慕仪戴了一顶帏帽,轻纱遮住了面庞。秦继跟在她身后,隔着三步的距离,两个人一路沉默,只是目标明确地朝温府走去。
温府正门就在珑安街中段的濯巾巷内,慕仪却不打算从正门进去,反而在距濯巾巷很远的里德巷便停了脚步。
“就到这里吧。”她对着秦继道。
秦继看了看巷口,知道从这里进去便是温府的第四门,也没多说什么。
“我走了。你凡事当心。”
“你也是。”
秦继笑了笑,最后看她一眼,转身离去。
慕仪立在原地,看着他宽阔的背影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最终隐入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她叹口气,转头看向热闹非常的珑安街。今日正好逢集,街上十分人声鼎沸,到处都是热情叫卖的商贩和面带笑意的行人,吵得她耳朵都有些嗡嗡作响,她却在这样的嘈嚷里感觉到一阵久违的暖意。
这是她从前见惯的人间烟火,如今却好像离她十分遥远。
可她不该想念的。
就算在从前,这样的情景也不会让她喜欢。她想,她只是有些舍不得,舍不得那时候的自己,舍不得那时候的快乐。
她搬进宫中,已经三年了。
瑶台宫阙,世间最高最华美的地方,亦是世间最冷最绝望的地方。
她好不容易离开了那里,现在却还是必须回去。
就连秦继都知道,她必须回去。所以他没有问过她,要不要跟他走。
他知道,姬骞也知道,她永远不可能抛下的,惟有她的家族。
深吸一口气,她转身毅然入了里德巷。
越往里走,珑安街上的人声就越来越小,等到声音再也听不到的时候,她也终于见到了守门的戍卫,还有那鎏金匾额和朱漆大门。
世代簪缨的第一世家,在大晋百姓心目中与皇宫一样尊贵神秘存在。
她的家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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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川大长公主晨起之后便一直坐在临水轩细读一本棋谱,间或在面前的棋盘上试着摆弄,琢磨里面的套路是否可行。
阳光和煦,她读着读着便觉得倦意上涌,以书卷掩面,双眼微眯,靠在贵妃榻上似睡未睡。
贴身侍女意沁忽然走到她身边,轻声将她唤醒,附耳低语数声。临川大长公主本来还神情懒怠,待意沁说完立时神情一凛:“你说什么?”
意沁也是神色紧张,压低了声音:“是周管事悄悄迎进来的,说是拿着娘娘的链坠,周管事还当是谁呢,结果出去一看给唬了一大跳!现在那位正在您房中候着,太主①快过去吧!”
临川大长公主猛地站起来,深吸口气,咬牙道:“居然闹出这种事情来,简直是,简直是……”连说了两个“简直是”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看来气得不轻。
一把扔掉手中的棋谱,她广袖一甩,快步朝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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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仪在母亲的房中坐了半盏茶的功夫,便见大门一开,一个堇色身影走了进来。
她待婢子又将门合上之后,才慢吞吞摘了帏帽,朝母亲讨好一笑,声音软糯:“阿母!”
叫得这么好听,是在撒娇了。临川大长公主却半分不领情,直接在她对面坐下来:“你最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慕仪痛苦地别过头:“说来话长……”
大长公主一巴掌拍上桌子:“不是说你病了么!我还打算明日入宫去瞧瞧你,你可倒好,自己先过来了!”
“想阿母之所想,急阿母之所急,此孝道也……”
“给我闭嘴!”
慕仪识趣地住口,看着母亲怒不可遏的模样,慢慢收敛笑意,轻叹口气:“左不过是我与陛下的争执,父亲是清楚的。女儿现在不便告知母亲,您若当真想要知道,回头问过父亲也是一样的。”
临川大长公主不语。
“只是现在,我必须马上回宫,不然若是被人发觉我这个本该在椒房殿养病的皇后不在宫中,又是一场大乱,于我的名节清誉亦是有损!”
言罢,慕仪起身,朝母亲郑重跪下行礼。施礼时右手按住左手②,掌心向内,拱手于地,头也至地,并停留片刻。这是九拜中最隆重的稽首大礼,饶是临川大长公主身为她的生母,看她突然行此大礼亦颇为动容,不待她行完便连忙让她起来,轻斥道:“也不看看自己现在的身份,跟我行这样大的礼,合适么?尽会做一些不着调的事情!”
慕仪顺势腻在她怀中:“那阿母不生我气了?”
“生你的气,便气不完了!”临川大长公主没好气道,“快些坐好!看你这样像个什么样子?”
慕仪忙规规矩矩坐好:“那阿母你打算什么时候送我回去?”
“不急。有件事,我一直想问问你。”临川大长公主表情忽然变得凝重。她走到慕仪身前与她平视,然后伸出手指抚了抚她的眉毛,再摸了摸她的鼻子,眼神幽深难测。
慕仪从她做第一个动作起就浑身汗毛倒竖。宫中生活多年,她太清楚母亲做这个动作是在怀疑什么。
果然,大长公主收回手之后,表情严肃地看着她。慕仪心下惴惴,却仍强迫自己与母亲对视,不要露出心虚。
大长公主深吸口气,心头有一个猜测在疯狂叫嚣,但那猜测太过荒谬,太不可思议,她几乎不能把它说出口。
多用了好几分力气,她才慢慢道:“你嫁给陛下也有五年了,怎么至今都没能产下一星半点的骨血?”
慕仪头微微垂下,试图做出黯然神伤的表情:“太医为女儿诊过了,说我,体质虚寒,难以有孕……”
“是么?哪位太医诊的?让他来见见我。”
“阿母……”
“你还要骗我!”临川大长公主忽然厉声道,“到底是你体质虚寒难以有孕,还是你根本就不可能怀孕!”
“阿母这是何意?”慕仪试图微笑,却发现实在太难。
临川大长公主凝视着慕仪,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那句话,一字一句皆是不可置信与失望:“你与陛下,是不是,根本未有夫妻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