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第 32 章

屈颂的心扑通扑通,不住地跳动,跳得她几乎克制不住,一张扮作男人还算是俊俏的面容,便如同含苞待放的海棠花,从如雪的白里抽出了缕缕粉红。

公子长庚睨着她,脸色渐渐变得不耐烦了。

屈颂只好一张口,把他的食指含了进去。

她刚才看见了他指尖的血,知道他的伤口有些深,只是唯恐弄痛了这金贵的公子,不敢大力吮血,她万分谨慎地将他指腹上的血痕舔舐去,眼睛几乎都不敢再看长庚。

这时候,她才发现自己的唇是如此干燥。

屈颂委屈而窘迫,片刻后,她把长庚的手指松开了,心脏仍在持续剧烈地跳动着。

“公子……好、好了……”

“好了么?”长庚把手指拿到面前,看了眼,又在她面前晃了晃,轩眉上挑。

他把手指再度拿到屈颂唇边,让她自己看。

离开了她的唇,他的手指又沁出了血珠。

屈颂的心跳得又快又重,可除却脸颊上的红云,表面上也是半点风声也没有,让公子长庚没有捕捉到她一闪而过的惊讶和局促。屈颂太明白了,这会儿公子长庚需要的是止血和包扎,而不是让她……

她的脸又红了红,轻轻点头,忍下气闷,把他的食指再度含了进去。

如是几番,公子长庚指尖的血止住了,他让屈颂去取止血绷带来为他缠上。

他终于想起还有绷带这物了,屈颂心中微松,依着公子长庚的指点,找到了被他藏在行军床下的漆箱,取出了绷带与剪刀。

屈颂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为长庚缠上止血带,把人哄好了,他却又说,指头受伤,不宜刻字,让她代劳。

屈颂听了,看了眼长庚昨晚刻了一夜,才堪堪摹出一卷竹简的古文字符,在他的原本上,还有洋洋洒洒数千字,屈颂惊呆了。

但是,在公子目光的威逼之下,她只好乖巧地应诺,慢吞吞挪到书案之后,拿起了刻刀。

“吾见你已能识文断字,才给你留个课业,把这本书刻好,你也约莫能出师了。”

这黑心烂肺的公子,明明是找人做苦力,却非要打着“为你着想”的旗帜,让人还不能反驳。

屈颂赶紧千恩万谢,随后开始对着烛火刻起了字。

长庚看了她一眼,轻飘飘地转过了目光,起身,朝一侧行军床走去。

她竖着耳朵听身旁的动静,窸窣的裳服落地的声音之后,只听见那边传来一道慵懒困乏的哼声,他人已经侧歪在了榻上,闭上了眼睛。

昨晚上点灯费蜡地熬了一宿,也没有半点儿困意,但不知怎的,她一来,他便困了。

长庚的头枕着自己的右臂,鼻尖微微翕动,不消片刻陷入了浅眠当中。

屈颂本来便是初识文字,这卷古书上有诸多字符她完全都不认得,只能依样画葫芦,囫囵着刻,刻到不确定处,抬起头看向行军床上的男人。他安静地闭着眼,从未有一刻如眼下这般宁静而温和,淡淡的阳光和烛晕覆在他的额发上,把发间如圭如璧的白皙脸庞染上些微的赤黄,如调上了一层浅浅的墨彩。

明明,他都已经不再调戏她了。

但是那种剧烈的心动,一直到现在还没有平息下去。

屈颂指甲一痛,才发觉自己把刻刀抵在甲盖上,不知看了他多久了。

她收回视线,把头重新埋下,一笔一笔地刻。

手下刻刀发出索索的响声,她划出一点木屑来,便学长庚的模样,俯下脸将它吹散。

……

长庚从睡梦中醒来,已经是黄昏了。

他睁开了眼,视线仍有些迷糊,定了定,听到了身旁传来的轻细的刻竹声,他翻身坐起,那小儿仍在书案后刻字。

此时夕阳在山,早已到了傍晚,天都快黑了。

那抹倔强单薄的小身影,还固执地坐在那儿为他办事。

长庚心中固然没有半点儿后悔,不过还是有点儿心疼这小东西。

他把长履拾起,为自己套上,穿上鞋履之后朝他走了过来。

这时,只看见桌上放着两盘早已冷透的佳肴,清蒸小圆、卤水鸭和一叠蟹黄豆腐,看模样是分毫未动。

且这叠蟹黄豆腐,还是她钟爱的佳肴。

这小东西,竟为了自己的一句话,不吃不喝,不眠不休也要办到。

长庚那颗刀剑不入的心,突然就更疼了。

“用饭吧。”

这时屈颂才停止了刻字。

她轻轻地应了一声“诺”,已经跪麻了的双腿再起身活动之后,才稍稍缓解。

公子长庚命人撤去了桌上的午膳,重新布膳。俄顷,良带着两名随从走入,取走了已经冷透的酒菜,用斝重新温了荔枝酒,取了方彝和一套铜尊,另备了几样小菜,其中又有蟹黄豆腐。

良为公子和屈先生布箸,把佳肴舀在两人面前的陶碗里,长庚的目光始终不离屈颂藏在晦暗处的手,良弯腰布菜不听,冷不丁公子长庚出声:“手怎了?拿给吾看。”

屈颂抿了抿唇,只好把手取出,放在食案上。

白腻温滑的十根指头上,不过区区几个时辰的功夫,便多了七八条创痕。

公子长庚目光凝住了,“以前没用过刻刀?”

屈颂自有记忆起,一直只与师父学习舞技,因为专心致志,反而别的什么事都一窍不通。再加上,用刻刀这原本就是男人们做的事情,她与荆月两人从没碰过师父的刻刀。

她诚实地摇了摇头。

长庚顿了顿,捉住了她的手腕,冲良说道:“把药箱拿来。”

屈颂心头一抖。

但长庚毕竟是晋国公子,他并没有像她方才为他吮血一样,替她舔舐伤口,也没有亲自替她包扎,所有一切,都是良代劳的。屈颂的十根指头被缠成了大粽子,几乎一动不能动了,她感到很是无奈。

用完晚膳之后,天色已黑,屈颂终于被解除了禁制,被放回了自己的帐篷。

她走出王帐没有多久,便看到良取了刻刀出来,她诧异地走了过去。

良掌心所捧的刻刀,是今日扎伤了公子长庚也扎伤了她的那支,并且,这把刻匕已经被利刃劈成了两截,切口齐整,一点不拖泥带水。

良道:“可惜,这刀原是王后给的贵重之物,是秦国大师所铸,平素公子不论走哪都携带身边,今日竟见了血光,犯了公子忌讳,公子方才说,以为此物不祥,不若毁去。”

屈颂沉默不语。

良看向屈颂,腰往下又弯了些,“时辰已不早了,先生这一日也累了,早些回帐歇息吧。”

他捧着那柄断刀,转身朝营门外走去。

屈颂回了自己的帐篷,这一晚又是久久不成眠。

只要一闭上眼,便会想到今日公子长庚把她搂在怀里的场景,她那时几乎都无法动弹,可以说是任由他摆弄轻薄,要是换了别人,她就算武力不可取胜,也一定会踩他一脚,狠狠咬他一口,把绣囊里的匕首取出来刺他一刀。

但当时,她为什么不呢?

不但没有那样做,而且心跳得砰砰的,像无数巨石滚入波涛汹涌的海里,砸得她简直没有办法透过气来。为什么当时竟会有那样的反应?

无数次登台,为千千万万的黎庶演绎着常人最平凡的悲欢离合的屈颂,也渐渐开始明白,她已不知不觉中,对那个虽然喜怒无常、为人性僻不好相与,但偶尔会给她一些恩赏好处,看似细心实则粗心地以为她喜欢蟹黄豆腐,教她读书学文,教她骑马,在她濒临死亡的时候,用一双臂膀托起她的晋公子长庚,有了心动。

她是个不完整的人,最清楚的记忆只有不到十年,这十年之中走南闯北,几乎没有在哪个地方停留这么久,除了师父,她心上没放什么人。她视师父亲如生父,也没有这样的让人无所适从的感觉。

屈颂抬起手揉了几下仍然胀痛的心房,不觉下唇软肉已经被咬出了血痕。

她的脑中,又浮现出了,就在不久之前,也是在这绵山,那满身血污、被剃去了半边头发的安不住跪地求饶的情景,那时候的公子长庚是多么冷漠,他的眼神冰冷如霜,一直到现在屈颂都记得清清楚楚。闭上眼,耳边都是安的惨叫,他被刖去双腿之后,身下全是血,无助地倒在雪地里往前孤怆凄哀地爬行……

身上压覆的棉被好像瞬间失去了全部的重量,一股冷意从脚底直往心口上冒,刚才还汩汩奔涌而出的热流,瞬间冷了个透彻。

仅剩的温情和心动,忽然之间变成了深深的恐惧。

屈颂赶紧闭上了眼,用棉被把自己的头遮住了。

修整了一日,大早,晋国的卫队与周国的侍从,共同护送九公子与公子长庚返回新田。

远处汾河已是春冰乍破,水面上浮着一群灰毛鸭,正快活地游弋。车驾行驶过水边的阔道,轰隆隆的马蹄声惊散了鸭群。

屈颂如坐针毡,正与公子长庚同驾一车,昨晚种种重临心头,令他不敢看公子长庚的脸色。

长庚确有私心,他总觉得怀里这小东西虽然貌不惊人,却有着一股能吸引人的神奇之处,否则公子季淮和姬九为何争相注意到她?她确实有这招人、惑人的本事。他把她藏起来,以免又被姬九那厮看见,起了歹意。

车行过水边,群鸭逃窜,在水面划出无数道清波水纹。

这时,姬九的那辆华车之中,传出来了一阵空灵渺远的琴声,如泣如诉,缠绵悱恻,正如风吹过朗月高照的华林,拂下一层凋零的寒花……

长庚侧耳听着,感觉到怀里的小东西扭了扭。

他发出一声哼,笑问她:“姬九身边的那个琴师,吾还未曾一睹,真是个美人么?听说姬九公子对她迷得神魂颠倒,连周天子都知道了?”

这个屈颂不知实情,但她被公子长庚的臂膀压了一路了,实在不惯这样的姿势,总觉得更颠簸一些,颠得臀都开始发疼了,屈颂咬了咬牙,说道:“公子……”

“告诉吾,美么?”

她又没见过!

屈颂心头冒出了一股火气,不敢发泄出来,但口吻已经很不善:“甚美甚美,哪日公子一见便知,只劝公子不要对美人动了心,伤了周国与晋国好不容易才换来的修睦。”

她吃醋的小模样真是可爱极了。

长庚嘴角上扬,忍不住便要逗逗她:“你忘了吾是喜爱男子的?怎会对妇人动心?杞人忧天!”最后这句似有责怪。

屈颂听了却微微愣住了。

不会……对妇人动心么。

可她却是个真真正正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