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第 27 章

夜色漆漆,碧幽殿中门一侧,盘着铜螭的一根巨柱底下,倒悬的铜铃发出优雅无序的撞击声,比宫廷里沉闷的编钟声还要活泼悦耳。

张鲜与主父好跟着公子长庚,在寝殿候了有一会儿了。

他们俩眼睁睁看着公子,把手边的一卷竹简翻完了,又翻向了另一卷。

终于,公子长庚翻阅书简的手停住了,他看向了两人。

“主父先生,你先出去,准备明日随吾迎接周国公子事宜,吾还有旁事与张先生谈。”

主父好等得不自在,早想脚底抹油,公子这赦令一发,他立马卖了朋友,转头便冲出了碧幽殿。

其实主父好心里无比清楚公子长庚留下不靠谱的张鲜那厮所为何事,无非是因为那个让公子长庚有了心动的小优人。尽管“心动”二字是公子面前的忌讳,但他们这些风月场中滚过十好几遭的老不羞,却不能更明白公子的欲盖弥彰。

加之近来张鲜鬼鬼祟祟,暗中到下肆进行了一场见不得人的交易,也让主父好留了个心眼。他派人偷打听过,由于两人平日里走得极近,人脉路子都是一路,主父好顺藤摸瓜便套出了张鲜那点小伎俩。一直到如今,他对张鲜那厮胡出馊主意坑害了人家小美人这件事都颇为不齿,但又考虑到张鲜的初衷,这才没有一举戳破。

何况他私心之中,也恶劣地遥想过,一旦谎言在公子长庚面前戳破,那么这个平日里板起面孔威煞甚重的晋公子,脸色将会比他现下要精彩万倍,着实令人狠狠地期待了一把啊。

面对挚友慌不择路地逃窜而去,张鲜一声轻叹:交友不慎。

回头,只见公子长庚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脸部僵硬,看着是笑,但其实没半分温度,自己心中也缓缓地咯噔了下,思考片刻之后终慢慢说道:“公子还是不信任屈先生,让翠姑盯着她,可是想找到什么线索?”

连着几次,公子长庚派去蘼院的人均是翠在接待,公子长庚不得不心有疑虑,盘问翠之下得知,王后身边来的孟鱼竟对他的人极其防备。这让长庚愈发怀疑,王后在背着他,利用屈颂做一些不可告人之事。

王后越是防备他,护着屈颂,长庚便越要刨根挖底,弄明白这其中到底做了什么文章。

长庚手里的书简掉落在地,他一本正经地盯着张鲜,薄唇微上扬:“吾没事要盯着那蠢物做甚么,他的一日不过也是饱食终日无所事事,小废物一个罢了,难道吾是欲让翠长双眼睛替吾把他身体都看光了?”

这纯是无稽之谈,公子长庚自己都没看过的东西,怎么可能让人先睹为快,何况翠是女人。

张鲜感到与公子长庚交谈有障碍,他有些不懂了,暗中抹去了脑门上的几滴热汗,垂袖又道:“公子或有自己的考虑,也是为了屈先生好,但只怕,屈先生心中不做此想。”

“怎么想随他。”

长庚露出不悦的神色。

那小东西,让他的母后利用了,也不知道她自己是否知情。但她待自己真诚,真心仰慕自己,说不准是她与王后之间做了什么交易,让王后设法把她弄到自己跟前来。若真是如此,这小废物竟还有些心机。

她区区一个侍童,何用得着劳动宫长大驾亲自伺候照料,孟鱼出身秦国,乃是王后当初闺阁之时便带在身边的老人了。但王后愈是重视屈颂,便愈让公子长庚猜疑,翠确实是一双眼睛,不过是……为了保护她而存在的罢了,必要时在王后的罗网之下,保下她。

但是,他怎可能在这个不怀好意的张鲜面前承认这一点。

于是他扬起下颌,脸微偏过去,淡淡说道:“呵呵,张先生,你现在应该同吾解释一遍,这是个什么东西。”

长庚说完,从他身前的红案之下取出了一样令张鲜十分眼熟的物什,公子长庚随手把他扔到了案桌上,正巧砸中了墨砚,溅起了几滴水墨。张鲜凝睛看去,被公子长庚扔到眼前来的不是别物,而正是前两日他特意从下肆寻来的宝贝,暗中赠予公子长庚的。

不过上面一圈可供调解松紧的弹簧机括已经被损毁,鲜红的软牛皮几乎被撕扯成了烂絮,也不知公子长庚对他费尽心机寻来的宝贝下了什么毒手。难道,公子如今虽然年仅十八岁,且并没开过荤,但实则动起来如利刃出鞘雷霆万钧……

张鲜怕自己窥破了公子长庚的私密,面颊上的热汗越流越多了,他看向公子长庚,长庚如一尊人形冷玉坐落在案几后,未有片语,只耳根微微显红。

张鲜愣了片刻,明白了过来,心中腹诽公子口是心非,但仍面带春风,朝着长庚微笑说道:“公子让在下交代什么呢,此物确实是下肆之中最流通的了,公子若要再好的,得问工匠去造。”

“那你就去造!”

长庚脱口而出,面露怒意。

张鲜撩开袍角跪了下来,诚心说道:“公子,要造一个让公子赏玩的器物不难,莫说是一个,就算是百八十个,只要公子欲取,工匠随时待命,也不过是一两日的功夫。但公子却要考虑一点,在下依着公子的命令,此事一直到现在都没有泄露给第三个人知道,而公子这一声令下,恐怕会弄得晋国,举国皆知。”

长庚要喝斥张鲜的嗓音滞住,他面色凝了起来,蹙眉望向张鲜道:“晋国百万之众,你找不到一个不会把这件事说出去的哑巴工匠?”

“回公子话,难。”

张鲜又偷觑了眼公子长庚,见公子脸色愈发黑沉,他忙又道:“公子,若是数月之前,这事好办。但自从公子当着列位公卿发出那样的誓愿之后,公子忘了么,如今公子的一举一动恐怕都逃不过王上的眼睛了。何况这样的好物公子都看不上眼,若再要另做,恐怕就要找顶好的工匠,而晋国最好的工匠,可以说,都被拿捏在晋侯的手中……”

他说到这儿,又是一顿,怕公子长庚误会自己要挑拨晋侯父子的关系。

虽然恼怒,但长庚不得不承认,张鲜说得在理,他脸色不愉,但因为暂时想不到反驳的话,只能暗暗地生起闷气来。

张鲜忙趁热打铁,犹豫再三,问出了口:“公子……那物件,公子真的试了?不好用?”

怕是公子长庚过不去心中那关,没事找事,折磨于他。

长庚被质问,瞬时耳廓发烫,晕出了丝丝血红。

他冷哼一声,阴沉地盯着张鲜,“你们这些谋臣,不知道话多在主公面前是禁忌么?”

张鲜猜到了,果然是脸皮薄,压根没用,随意比划了一下,便丢回来了。

事实上这个时代,受到种种限制,连衣食出行也都多有不便之处,公子长庚需要的那物,又不是个什么能见光的,工匠再厉害,又能有什么神来之笔?不过是供那些有需要的贵族赏玩猎奇罢了。

张鲜一生颠沛流离,见多识广,也清楚男男之恋未必就如晋侯所说是一种隐疾,与男女之间莫名的悸动与爱情一样,属于人的正常渴求,强加束缚也许会适得其反。齐侯之所以不被人认为有疾,乃是因为他不但召幸男子,也御女,他膝下有子嗣七八,能堵住人口,相比之下,公子长庚那句“见了男儿便清爽,见了女人浊臭逼人”的话,才显得格外石破天惊。

所幸公子长庚虽语出惊人,但毕竟一直不曾付诸行动,是以晋国百姓虽然震惊意外,并为此感到羞耻,私心中对晋公子这癖好感到唾弃,但却不像对待齐侯那样,连夜溃逃,奔往敌国。但公子长庚若是把这件事实行了,那后果便会大不一样了,因此张鲜不得不劝他三思。尽管那个让公子日渐上心,似乎心有所动的“小东西”,本质是如假包换的小妇人。

公子长庚自己心里也明白,他把张鲜遣退了。

夜色渐深,屋中只有一道孤孑的身影,被火烛的光晕清晰地刻在身后涂满红椒的墙壁之上。

不知那小东西入睡了没有,可会像他一样,想这件事,想得彻夜难眠?

不会吧。那小东西明是对他有非分之想,可却从不敢跨雷池半步,恐怕也从未想过在他身边捞什么名分。她是如此卑微地爱慕着自己,几乎只要自己的一些挥挥手的关心,便已心满意足。她不计较名利与荣誉,为他甚至可以不在乎自己的生死,可他却渐渐地不那么想了。

那些胡话说出去容易,可真要办到却难。

诚如张鲜所提醒的那样,他是一国公子,是晋国未来的王,在目前九州波谲云诡的局势之中,他不能昏聩如齐侯,大张旗鼓地举行结袖礼,纳男人为姬。

然而,他却也不愿让那个可怜的小东西,没名没分糊里糊涂地成为自己的人。

长庚感到头痛,他伸臂,将自己的发胀的太阳穴揉了揉。

为什么从前一直坚信自己是喜爱女人的,事实也应是如此,而在遇上那只小东西之后,似乎变了?他渐渐开始怀疑,自己原本便真是一个有隐疾的人。

公子长庚望向窗外,目光含着恨。

须臾之后,碧幽殿传来一阵爆响,依从公子吩咐为两位先生准备宵夜的良没跨入门槛,正好碰见公子长庚拔剑把身前的桌案劈成了两半的背影。

公子的剑刃之上,还雕镂着朵朵娉婷舒展的莲花。

作者有话要说:本文又名《晋公子每天在脑补》哈哈哈

今天晚更,明天双更补偿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