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春分

“再跟我装疯卖傻,信不信今晚就办了你?”

江小白浑身一震,两眼直直盯着近在眼前的长公主,喘息声都在微微地颤抖,像一头被捕获的小鹿,惊恐而无助。

张君雅看似很生气,实则只是想吓唬吓唬江小白,没想到这一吓似乎有点过了头,又让她于心不忍。她瞥见江小白额头上冒出的汗珠,慢慢松开了手,把江小白衣领抚平。

她张了张口,本想打破这尴尬的气氛,把谈话拉回正题,可方才脱口而出的那句话又令她有些无地自容。她干脆站起身,一言不发走出了屋子。

江小白全身松了下来,瘫坐在地上,默默念叨着:“完了完了,我从前怎么没发现,她是这么可怕的一个人……”

张君雅走后,江小白不得不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把长姐好好安抚了一通。江小斓再是眼尖,也没发觉妹妹的异样。

入夜,宅子又重归宁静。江小白呆呆看着书案底下的狭小角落,尽管这时候想起来还怕得要死,可她竟忍不住在心中反复回味刚才的那一幕。那恐怕是有生以来她与张君雅距离最近的一次,没想到时至今日,那张脸她还是看不厌。

“不行不行,我不是说过这辈子不会再多看她一眼吗?我不能再被她勾了魂去。”江小白摇着头,转身回卧房去了。

三更鼓响过,她却仍没有睡意,便趴在窗边,眺望夜幕下广阔的稻田。一轮明月挂在半空,将她的思绪又带回过去。

在那个月圆之夜,她满心欢喜地饮下长公主所赐的美酒,不料酒中却是掺了剧毒。当她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顿时又惊又怒,满心悲愤,然而嗓子都烧得快冒烟了,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根本无法呼救,没多久她便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了。

自失去意识到重新睁开眼,她仿佛经历了几番轮回,却又像是只做了一个极短的梦。隐隐约约间,她听见了哥哥在唤她的名字。

“小白!小白?你别吓我。”

她努力撑开眼皮,只觉头晕脑胀,眼前是哥哥一张惊慌失措的脸。

“摔着哪了?疼不疼?”江小金跪在地上,像只蛤|蟆似的趴在她面前,想要扶她起来,又怕她伤筋动骨,不敢伸手。

江小白抬头看了看四周,心下困惑不已。这地方好像不是地府?眼前分明是南亭村田边的小道,春光明媚,微风和煦,头顶是老樟树绿油油的枝叶,为她遮住正午的阳光。

“我怎么在这?”江小白问出这一句,越发觉得不对劲,喉咙里的灼烧感竟莫名消失了。

江小金无措地眨眨眼,连忙问道:“莫非脑子摔坏了?你忘了你是刚刚从树上摔下来的吗?”

“从树上摔下来?”江小白用力撑着身子坐了起来,才清楚感觉到浑身都在疼,像是散了架似的,抬起手看了看,掌心也蹭破了皮。

江小金道:“是啊,我跑来告诉你长公主进村了,你说要去瞧瞧,就急吼吼地往下跳,我都没来得及接住你……”

“长公主进村了?在哪?”江小白心中咯噔一下,长公主三字比阎罗王的名字还让她恐惧。

“就在那边田里。”江小金朝北面的稻田指了指,“这回长公主身边没几个人跟着,你可以走近些看个清楚了。可你瞧你,把自己摔成这样,还怎么去见她?”

江小白揉了揉昏沉沉的脑袋,猛然想起这一幕是曾经发生过的,长公主的确来过南亭村,她也的确匆匆忙忙跳下树赶过去,只为了在近处看一眼长公主。但她明明记得当时她没摔到昏过去,只是扭了脚而已。

那次她跳下树便一鼓作气奔到了田里,为了见长公主,脚腕扭伤的疼痛又算得了什么?她混在田地里的农妇间,假装埋头插秧,总算是远远看见了从田埂经过的长公主,而且长公主似乎还朝她瞥了一眼,乐得她整晚都睡不着觉。

可那是她参选驸马之前的事啊。

“今年是哪一年?”她连忙问道。

江小金答道:“嘉平元年啊,今日春分,你是不是真摔坏了脑子?”

江小白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崭新的绸衫和褶裙,的确是十五岁那年长姐亲手缝的,还有手腕上戴的珠串,光滑圆润,根本没有因为练字而磨损的痕迹。

“我不是死了吗?为何回到了十五岁?”江小白怎么也想不明白,然而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

江小金望着仍瘫坐在地上发呆的妹妹,无奈地叹了口气:“唉……摔成这样,还是回家躺着吧。你的脚还能动吗?我扶你起来吧。”

江小白以为自己在做梦,见哥哥伸手过来,便顺势朝他胳膊上用力拧了一把。

“哎哟!你掐我干嘛?”江小金抽回手,往后跳开一步。

见哥哥叫得那么惨,江小白勉强信了一半,暗自琢磨:“好像不是在做梦……我真的还活着?还是已经死了,又活过来?”

“不让你去你还冲我发脾气?”江小金揉着胳膊,无奈地朝田间看了一眼,“行行行,我背你去行了吧?见完了长公主赶紧回家去,但这事可千万别告诉二姐,不然我又要挨揍了……哎!你去哪?”

未等哥哥说完,江小白已经迅速爬起来,撒腿就往家里跑。她脚腕又红又肿,跑起来一瘸一拐,痛得她龇牙咧嘴,但这种时候她已经顾不得许多,一边发足狂奔,一边咬牙切齿道:“还见什么长公主?不要命了吗?”

江小白回到家就躲进自己的卧房,闭门不出。等她心绪稍稍平复下来,第一件事就是照镜子。从铜镜里看来,她的模样一切正常,脸色红润,并没有中毒的迹象,双颊还略显圆润,连个头也还是十五岁的个头。

经过再三确认,她终于相信,她的确又重回到了十五岁那一年。她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也不敢相信她短暂的一生就这么结束了,更不敢相信,她竟还能再活一次?

她环顾四周,卧房仍然是她熟悉的样子,然而屋里到处是让她恐惧且厌恶的东西。

她曾经摹写长公主诗文的稿纸,狗爬一样的字迹却大剌剌地铺在书案上,墙上还挂着一幅长公主的绘像,是她当年从城里重金求来的。床底下堆了不少话本、小报和文册,除了江枣儿藏在她这的话本以外,其他都和长公主有关。

当天晚上她就把这些东西全收进箱子,放到看不见的地方,可即便如此,她还是接连做了好几晚的噩梦。

那是江小白经历过最难熬的一段日子。自那时起,她只要看见天上的满月,就会想起那个中秋之夜,每次闻见酒味就莫名恐惧,害怕里面掺了毒。

她也曾苦思冥想,猜测张君雅杀她的缘由,极有可能是发现了她背地里的所为,可如今她只能对着天上的明月解释:“我真的没有对不起你,我是站在你这边的啊,你为何不信我呢?”

夜风拂过,带着秧苗的清新气味,江小白长叹一声,埋藏许久的往事这时再回想起来,心中满是恍如隔世的伤感。

“什么恍如隔世啊……还有谁能像我这么倒霉,次次栽在她手里?”江小白懊丧不已,拄着下巴唉声叹气,“也不知还会不会有下一世,若是我能选,下辈子就让我投胎做一只鹅吧,我看谁敢杀我?”

然而下辈子的事也只能想想罢了,这辈子怎么活下去才是最要紧的。她长舒一口气,关上窗户,吹灭了灯烛。

这回,她得靠自己的努力,保住这条小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