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l cavaliere e il bugiardo·

父亲。

无论在哪种语言中,对卡特琳娜而言都是陌生的词。

她没有父母,刚出生才一个月就被遗弃在了毕尔巴鄂的一间旅馆中,人们坚信她准是某个私奔的少女生下的不洁之子,因此把她送去了当地的道明会女修道院,指望上帝的指引能使她从与生俱来的原罪中解放出来。

很不幸的是,修道院中的修女们也是这么坚信的。

艰苦的劳役,繁重的课业,极其严厉的教导,常年静默不语,持久恒远的肉|体痛苦——修女们认为没有比这些更好的偿还罪孽的方式了。

长达十二年在修道院的日子,卡特琳娜细数着每一天,回忆全染着深深浅浅的灰色——夜色在屋檐下投下的灰幕,晨曦还未来得及摘下的铅灰色面纱,移动的手掌在羊皮纸上印上的深灰暗影,在扫帚另一头堆积的点点灰尘,巨大的十字架在每个祈祷的人脸上倒映着的死灰脸色,组成了她童年所知的所有色彩。她能流利地讲西班牙语,法语,还有佛罗伦萨方言,但直至她逃出修道院的那一天,卡特琳娜才感到自己平生第一次真正地开口说话。

修女们以为她们会教养出一个虔诚的灵魂,终生谦卑恭顺地将自己献身于主。然而在那刷着灰漆的泥墙后,只成长起了一个能够面不改色撒谎的小骗子。

卡特琳娜第一次撒谎的时候,她遭到了老嬷嬷一顿前所未有的凶狠毒打,让她有整整一个月没有办法躺在床上睡觉。“一定是从你那狡猾无情的父亲身上继承的,哪个正派的男人会让自己正当通过婚姻生下的孩子被遗弃在旅馆里?”老嬷嬷一边责打,一边狠狠辱骂着,尽管卡特琳娜很肯定老嬷嬷从来没有见过她的父亲是谁,“撒谎是恶魔的征兆,你身上流淌着罪孽的血脉,记住这疼痛,让它深深刻进你的骨子里去,如此你方能赎罪。”

卡特琳娜的确记住了。

然而,下一次,实话却只给卡特琳娜换来了一顿更加狠毒的惩罚,只因她的实话并非嬷嬷们想要听到的实话——修女们渴望听到的永远也不可能成为她的真心话。倘若要迎合修女们,卡特琳娜就必须撒谎;倘若要保持诚实,卡特琳娜知道自己迟早有一天会被打死。修女们在无欲无求,常年苦修的日子中压抑了太久,她们只需要一个借口来发泄,谎话与实话,都不过是嬷嬷们拿起树枝的理由。

在不止的高烧与仿佛要烧进心中的剧痛中,她终于明白了,只有把谎言说得就像真话一样好,才能在这个没有温情,没有温度的地方存活下去。年复一年,卡特琳娜学会了更高明的骗术,更天衣无缝的说辞,更恳切的神色,更真实的应对。她说的谎越来越多,然而挨的打却越来越少。

她的字典里只有生存,没有父亲,也没有母亲,更没有上帝。

但卡特琳娜明白身为子女不得不为父母背负的罪孽。

就像此刻,她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让娜渴望向她父亲报仇的想法是有罪的,可她仍然会紧握着对方的双手,告诉她,只要她诚心诚意为自己这一罪恶的想法而感到悔恨,并愿意为之忏悔,她就能得到宽恕。

卡特琳娜能假装得比梵蒂冈的那帮虚伪的老头更慈爱,更宽容——“拯救迷途的羔羊”,他们总是这么说,从未想过羔羊也有意志,想要决定自己该走的路。

“是什么让你想起了自己的父亲,还有复仇?”卡特琳娜询问道,让娜上船已经快两年了,这还是她第二次听对方谈起这件事。

“船长前几天杀死的那个私掠船船长——”

“‘假腿’弗朗索瓦·勒克莱尔。”

卡特琳娜可不会那么轻易忘掉这个名字。处女圣典号的船首像(是个正在低头祈祷的,全身赤倮的半身少女),勒克莱尔的假腿,拐杖,佩剑,还有弗朗索瓦一世亲笔签署的私掠许可证,这会都在某个船舱里收着,将来好作为斩杀了勒克莱尔,还击沉了他的旗舰的证明。大加纳利群岛走私船,还有处女圣典号,此刻都已经在大西洋的海底长眠了,只有死人是保守秘密的最佳人选。

“他认出了我的剑术的来源。”

卡特琳娜表面不动声色,仍然扮演着被动聆听的神父角色,内心却已经百爪挠心,就怕让娜就此止步,再也不肯多说一句。上船这么久了,她还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她的剑术是跟谁学的,身世又是如何。

叶可说过,任何来到灰冠雀号上的船员都等若新生,在那以前一切过往不必计较,不必再提,因此禁止船员之间相互打听彼此的过去,但船长从来没禁止过船员主动提起。

在这句话后让娜却陷入了沉默,卡特琳娜无言地等待着,双手仍然稳健地握着,如果说西班牙女修道院能够培养出什么品德的话,那也就是耐心。她静候着答案到来的那一刻。

“你知道马耳他骑士团吗?”

许久之后,让娜突然开口了。

久违地说出“马耳他”三个字让她有些恍惚,仿佛又回到了那座沙岩色的岛上,蓝色的海湾拥抱着自己的家乡,绿灰色的河水从街道间淌过,岸边渔船无数,而她快乐地咯咯笑着踩过滑溜的木板,手中握着父亲为自己亲手制作的木剑,锋刃直指前方,向无形的敌人刺去——

她那时候还不明白女孩无法加入骑士团,不明白母亲苦笑背后的含义,不明白父亲凝望自己的深意,幼年的让娜一心只盼望着终有一天长大成人,能在圣劳伦斯教堂中跪下,身披红底十字旗帜,发誓终生侍奉骑士团,将以鲜血与剑锋誓死捍卫它的荣耀,那是她埋藏至今的梦想,即便是残酷至极的现实也未曾摧毁过其散发出的耀眼焰光。

“我什么时候能加入骑士团?”她总是这么询问着父亲,百说不厌。

“等你能打败我的那一天。”而父亲总是这么回答,带着微笑。

只是,那一天从未到来。

“我知道马耳他骑士团。”

卡特琳娜点了点头。任何稍稍关心历史或时事的人都不可能没有听说过这个骑士团的赫赫大名。从小教导她的安东尼娅修女虽然学识渊博,却有将任何惊心动魄的战争都讲得让人昏昏欲睡的能力,即便如此,1473年奥斯曼帝国对罗德岛的围攻仍然让卡特琳娜听得心潮澎湃——

六百位骑士团的骑士,再加上四千多名士兵,竟然能够共同抵挡了奥斯曼帝国十万大军的围困长达六个月之久。仅仅是数字上的悬殊对比,都能让人想象得到那些骑士的英勇无畏,以及他们当时的奋不顾身,前赴后继。这场战争的指挥官,那时的骑士团团长,菲利普·瓦利埃·德·利尔-亚当,甚至赢得了塞利姆一世的敬重,即便在战败后,苏丹仍然准许骑士团体面地撤离罗德岛——仅就这一点而言,卡特琳娜认为他们也称得上是虽败犹荣。

但占领了罗德岛并不意味着奥斯曼帝国与马耳他骑士团的恩怨就此了结——1507年,奥斯曼帝国对马耳他岛发起了一次突袭,共有两万士兵,合计六十多艘船的大型舰队打着支援法国的名号,突然出现在了马耳他岛附近。

当时,团长让·德·瓦莱特来不及向其他骑士团求助,西班牙的海上舰队则是远水救不了近火。仅仅凭着岛上海军的四十多艘船,四百多名骑士,还有两千多名士兵,瓦莱特再一次创造了马耳他骑士团以少敌多的奇迹,击退了奥斯曼帝国。

叶可的剑术老师,尼可洛,曾经对这一事件发表过看法。他认为,要不是马耳他骑士团击退了奥斯曼帝国,让对方意识到自己在地中海的对手不仅仅只有热那亚共和国的海军,还有一支不可小觑,阻挡在他们北上入侵西西里岛与那不勒斯之间,恐怕战争不会在1509年就草草结束。马耳他骑士团扼止了奥斯曼帝国在西地中海的野心,这是毋庸置疑的。

“我想,勒克莱尔一定曾经在骑士团中效力,”让娜喃喃地说道,“也许他后来叛变了,离开了骑士团,选择成为一名私掠船船长。也许骑士团将他驱逐了……我不清楚,但无论如何,能认出我的剑术来源,说明他也曾经被利尔-亚当大团长训练过。”

她与卡特琳娜对视着,一丝斜斜的日光从窗缝中透出,刚好照耀在二副的双眸中,让她那双浅蓝色的眼珠看上去恍若透明。让娜记得,当卡特琳娜真诚地笑起来的时候,这双眼睛会闪耀着多么可爱的光芒,使得自己对她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深信不疑,稀里糊涂就签署了一份五年的合约,成为了灰冠雀号上的水手长。等自己发现这艘船实际上并非卡特琳娜口中的“女骑士团旗舰”,干的活也绝非“为了保护幼小与贫苦”时,已经太晚了。

她想趁着船只停泊在港口时逃走,那是一个无月之夜,只有几颗星星挣扎地从乌云间漏出,让娜轻手轻脚地爬上了甲板,却发现卡特琳娜就站在自己面前,神色似笑非笑,手中还举着那份自己签署的合约。

“你要违背自己的誓言吗,小骑士?”

她轻佻地笑了起来,夜风吹得她手中那张羊皮纸猎猎作响,每一声都仿佛是扇在自己脸上的耳光。

让娜会有这个称呼,是因为卡特琳娜找到自己时,就正穿着一整套骑士的装束,尽管红底白十字的徽章已经磨去。卡特琳娜也正是凭借这一点,判断出了自己会成为灰冠雀号上不可或缺的战力的决定。

“你不会离开的,让娜。”

她那时带着自己的全副家当——说是全副家当,实际上也不过就是一把双手大剑,让娜从得到它的瞬间起就知道那是一把世所罕见的好剑,刀刃寒气逼人,仿佛无需碰到肌肤就能见血。后来,当船长向船员们描绘莱亚斯身上佩戴的那把弯刀时,只有让娜不屑一顾地哼了一声,因为她早已见过更好的。

而此刻,在昏昏的夜色下,那把剑却如同火烙般烫手,像地狱的厉火在她身侧燃烧,让娜呆呆地注视着卡特琳娜,注视着她那双浅蓝色的眼眸,半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

“我是被修女们抚养长大的,因此,我一眼就能认出一个守誓者。你们把那轻飘飘的一句话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要重,珍视那几笔写完的名字远超世上所有黄金,我可以这么做——”她松开了手,轻轻吹了一口气,合约便随风打起转来,起起伏伏越飘越远,直至落入海中,“可你仍然没法离开,因为你发了誓,要为灰冠雀号效力。这艘船就是你的荣誉,船长就是你的荣誉,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你必须捍卫的信仰。你没法打破这枷锁——哪怕你是与恶魔签了协议。”

是的,因为她从小就是被这么教育的,由那个一直被她称呼为父亲的男人。

让娜顿了顿,让如海潮涌起的记忆平复如镜,她从未对任何人承认过这个事实,可告解的意义就在于说出不能对任何人说出口的秘密。

“我的父亲,是马耳他骑士团的副团长。作为副团长,他早年就是骑士团的核心之一,由当年赫赫有名的利尔-亚当大团长训练过,从他的手上习得了骑士团密不外传的剑法,又由他传给了我。因此,勒克莱尔与我一交手,便知道我来自于马耳他岛。”

马耳他岛很小,岛上但凡能拿得起武器的人都能算作士兵——不分男女,不分长幼。因此让娜从未怀疑过自己父亲的精湛剑术是从何学来,也从未想过要问问父亲是否有姓氏。她的母亲称呼父亲为“路易”,那想必是个假名。马耳他骑士团的骑士必须发誓终生守贞,不婚不孕,将一切都奉献给骑士团,违者立刻驱逐。她父亲显然并不想冒这个风险。

“你从前只听我说过,我的父亲违背了他原本该坚守的荣誉与誓言,害死了我的母亲。我发誓有一天要站在他面前,向他讨回这笔血债,却不知道我父亲究竟放弃了什么荣誉……如今,你知道了。”

直到这一刻,卡特琳娜才明白,让娜试图从灰冠雀号上逃跑的那一晚,当自己说出那些与誓言和荣誉有关的话语时,为何她会当场面如死灰,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似乎说不出一句话。

那对她自己而言不过是几句轻飘飘的话语,听在让娜耳中,却不啻于是最严厉恶毒的指责。

誓言对于卡特琳娜而言,分文不值。

当年,她就是在即将发誓将自己终生献给上帝,成为全能之主的新娘的前夕,从修道院逃跑了。

她将自己从小到大受到的一切教导都抛在脑后。要诚实,嬷嬷们总说,要善良,要谦卑,要博爱,要宽容,要知悔,要和顺,要时刻怀有敬畏之心,卡特琳娜将字字句句都践踏在脚下,可她自认自己比那些在修道院中默默老死的女人们都要更真实,更自由,美德从来都没法换来这些。

只不过,在笼中待过的鸟,总能认出另一只脚上看不见的枷锁。

那时,叶可就坐在高高的桅杆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的二副试探水手长。卡特琳娜吹走的合约是玛格丽叶塔假造的,真的还好好地锁在船长室的抽屉中。叶可知道让娜那时已经有了后悔之意,一切都是早已安排好的。倘若小骑士执意要走,那她便活不过第二日的黎明,倘若她选择留下,叶可便也会选择相信她对灰冠雀号的忠诚。

弃誓者有弃誓者的原则,守誓人有守誓人的忠心。

各不相同,却又足够将她们都拴在同一条船上。

让娜的确留下了。

但她这么做,不仅仅是因为她发誓为叶可船长效忠,还因为在未来的某一日,她必然会与自己的父亲再相逢,到那时,她会堂堂正正地拔出那把从父亲手上继承的双手大剑,亲手代马耳他骑士团完成未能达成的惩罚,为自己的母亲赢回该属于她的荣誉——要做到这一点,她就绝不能也成为背誓者。

那把双手大剑如今就躺在她的床铺下,让娜迄今未曾使用过。如今她的武器是莱奥娜仿造样式和重量打造的,不一样,却也堪用。

这两年来,她零星听说过乔治·阿多诺——她已经不再愿意称呼他为自己的父亲——的消息,逃离马耳他岛以后,他不知怎么地想办法为自己弄来了几艘卡拉维尔帆船,组成了一支小型的海盗舰队,专在塞浦路斯附近活动,抢劫往来的奥斯曼商船。她还听说,阿多诺将自己的船只命名为“地狱复仇号”,挂着黑底白十字的旗帜,往来嚣张无比,让奥斯曼人极为头痛。

上帝不会欣赏弑父的想法,因此,最后一次让娜听说父亲的消息时,她去找了卡特琳娜告解。

或许这也算是一种宽慰,无论犯下的罪孽有多么深重,知道自己能得到谅解,总是令人安心的一件事。回想起来,让娜几乎能够肯定,母亲从一开始便知道父亲的身份。

唯有最深厚的,最不顾一切的,如同排山倒海般的浓烈爱意,能让一个虔诚的马耳他少女不惜牺牲自己的名誉与未来,也要与一个弃誓的骑士相恋,却仍然免不了时常光顾告解室,将那些被甜蜜与幸福遮掩的罪行一一向神父吐露,好减轻自己心中的负担。

可惜的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也许是神父说漏了嘴,也许是邻居听说了什么,也许是有人撞见了父亲——尽管多年来他一直非常谨慎,总是在夜深人静时才出现,天亮前又离去。马耳他岛生活艰苦,多得是需要早出晚归,辛劳工作的男人,让娜从未疑心。

父亲出现的那宝贵的几小时,就是让娜接受严酷剑术训练的时间。父亲为她制作的木剑一把比一把大,一把比一把重,等她不会伤到自己时,笨重的木剑又换成了轻巧的铁剑,再逐渐增长分量。等她十八岁时,已经能轻松地使用与父亲的佩剑一样沉重的铁剑,也能与他有来有往地打上数十个回合,但父亲从未允许她使用过自己的双手大剑。

在训练间隙,他们总会在院子里巨大的马耳他柏木下并肩坐着,母亲会送来水果与烤的香喷喷的面包。那是曾经的让娜最快乐,也最享受的时光。她会津津有味地听着父亲一一细数那些在历史上留下辉煌一笔的伟大骑士的故事,将所有他对自己的谆谆教导记在心中。马耳他骑士团历史悠久,这样的话题似乎永远都无法结束,让娜从没有机会去询问别的问题,没有机会去了解在故事和大剑背后,她的父亲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如果她问了,或许在数年以前就能得知真相,而不至于在十八岁那年,骤然发现自己不过是父亲背叛的证据,她的整个人生全由谎言织成,阿多诺字字句句将骑士之道传授给让娜,可他自己却是最大的叛道者。

马耳他骑士团的人是半夜来到让娜的家中的,一共有七名骑士,全都是最高级别的正义骑士,象征着骑士团道义的徽章在擦得锃亮的盔甲上反射着朦胧火光,闪闪金边勾勒出一身重甲的卓然风采。他们递给了让娜与她母亲人各一套普通骑士服装,上面的标识已被刻意磨去。趁着夜色,他们要将她两母女送往那不勒斯,否则,天一亮,她们就会被强制送去西西里岛上的以苦役与灵修闻名的女修道院,一辈子不得踏出一步。

尽管骑士们各个含糊其词,但也足够令让娜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明白了自己的父亲是何许人也。大团长已经做出了决议,要将乔治·阿多诺逐出骑士团,永世不得再踏上马耳他的土地,不得再佩戴红底白十字的徽章,所有此前恩赐于他的荣耀,佩剑,战甲,声望,地位,统统收回,一切化为乌有。

她兀自手脚冰冷,站在原地,没有回过神来。却看见母亲神色古怪地笑了起来,那张美丽的脸上充满了她从未见过的坚毅,“我不会离开这儿的,”母亲柔声说道,“我绝不会离开他。从看见他的第一眼开始,我就已经下定决心。”

“夫人,您必须跟我们离开。”骑士冷漠地重复着。

“是的,没了我,就再也没人能证实,这孩子的确是他的——”

最后一个字是伴随着喷洒了大半个屋子的鲜血一同说出的。

有时,夜里浑身冷汗地醒来,让娜似乎还能在黑暗中看见母亲,看见她准确地插入自己心脏的那把小刀,同时还有她生命最后迸发出的那句呢喃。母亲是为了维护父亲的荣誉而死的,她宁愿犯下最不为上帝所容的罪孽,死后甚至不被允许葬在家族墓园中,灵魂无法得到救赎,也要为自己深爱的男人而牺牲。

只凭这一点,让娜也永远不会原谅他。

她木然地换上了骑士的装束,木然地跟随骑士们上了小船,木然地注视着玫瑰色的海波将自己向那不勒斯的土地推去,木然地远望着自己唯一熟知的家乡与土地一点点消失在地平线那端。

活下去,我必须找到方式活下去,我得养活自己,我得精进我的剑艺,我要变得更强大。然后,有一天,我会顺着离开的道路再度归来——那时,让娜心中所想的,就只有这些。

这就是为什么,当她一贫如洗地来到佛罗伦萨,险些就要将自己身上穿着的骑士铁甲也一起当掉,却从卡特琳娜的口中听说了那所谓的“女骑士团”时,会毫不犹豫地加入。

“这是你的父亲留给你的。”当船只停靠在那不勒斯一个荒芜得似乎几百里以内都全无人烟的沙滩上,其中一个骑士将那把曾经属于让娜父亲的双手大剑,捧着递给了她。

“我不会收下的。”她断然拒绝了。

骑士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转而将手中的剑插在沙滩上。

“你父亲还说,‘等你配得上这把剑的时候,再还给我。’”

让娜愣住了,她的视线缓缓转到大剑上,那不勒斯淡金色的夕阳如同面纱般落在剑柄上,拉出一道寡薄的影子,刚好到她脚下戛然而止,仿佛是一只伸出的手,又像是天秤的一截,只看她有没有胆量,也做出同样的回应。

马耳他的骑士们早就离去了,让娜却仍然矗立在原地。

“请宽恕我的罪行,全能的父。”

卡特琳娜解下脖子上的银十字架,让冰冷的金属坠落到让娜的掌心中,看着她牢牢握住。二副左手提着银链,右手比出十字圣号,在前额,腹部,双肩各轻点。

“愿主垂悯。”卡特琳娜轻声说,“阿门。”

让娜低下头去,颤抖地亲吻着手中的十字架。

它是那么炙热滚烫。

就如同那一日,她从沙滩上拔起的剑柄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