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弦断
“父神和共工大人常年不合。于情于理,我都应该去调解。况且,我奉了天帝之命,不会被为难的。”
“只是……”白绯焦躁不安地开口。那朦朦胧胧的预兆在她心底逐渐显露出凶恶的爪牙。前方似乎潜伏着名为宿命的凶兽。它正咧开血盆大口,等待着美味自投罗网。“我好得差不多了,我们现在就离开吧。你答应过我的!”
面对少女的苦苦哀求,太子长琴长叹一声:“白绯过虑了,我不会有事的。我保证。”
他的话不仅没有缓解白绯的忧心忡忡,反倒使她更加激动。“你如何能保证!”那些关于宿命的故事在她脑海里翻滚,宛若一锅烧开了水般沸腾。不安到极点的她如连射炮弹般说着:“你知道不周山是哪儿吗?是天柱在的地方!会有倾天之灾的!所以你不能去!”
“如此,我更应该去。”太子长琴抱着不住发颤的白绯,在她耳边温柔细语,“只有我才能以和平的方式解决两位大神的争斗。”
“可……”白绯刚开口,就被长琴抵住了唇。
“我并没有逞强,也没有不自量力。所以,请白绯相信我,好吗?”
他竟用温暖包容的眼神带着全身心的信任,恳切地凝视着她。这样的话,她怎么拒绝得了呢。
“好。”白绯无奈地妥协,“一切请小心。”
挥别太子长琴后,白绯突然想起共工是水神,正是应龙自小崇敬的师傅。担心应龙和太子长琴会因为双方长辈而被迫对峙,白绯强撑着身体跟了过去。当初,白绯是真的把对应龙的成见全都放下了。可现在,她竟觉得自己无法像从前那样全然地相信他。大概是因为午夜梦回,那个红叶之下极度酷似应龙的身影吧。
西北海之外,大荒之隅,有山,名为不周。山峰高耸入天,直插云霄。整座山终年寒冷,长年飘雪。遥遥一望,只看见光秃的红褐岩土和覆盖其上的皑皑白雪。
雪封的峰顶上,水神共工与火神祝融相对。
“我的计划是正确的!”共工怒发冲冠,怒目而视,“如此治土、治水对天下有大益。”
“你是神明,不是人类。”祝融冷冷地开口,“况且,平整土地会触怒鬼神,引发滔天灾难。”
“一派胡言,只会触怒你这个烂心肠的神吧!”共工愤恨地说,“居然用此来愚弄百姓,当真可恨。”
“人类比你可爱多了。他们要有对自然的敬畏之心,而非为了自身利益随意地改造自然。”祝融不屑地看着共工,“你怎么不说,平整土地对自然有大害呢。”
见共工被他的话憋红了脸,祝融趁势追击:“你一向认为我针对你,可你想过没有,为何我如此待你。仅仅意见相左?”祝融一脸你太天真了,继而说,“因为你的立场不对!生而为神,你却总是人类、人类的。你可想过人类之外还有万千其他生灵。你总是对人类出手相助,却对其他生灵袖手旁观,这怎么不让其他生灵生怨。自然,其他神明也是有怒而未言。毕竟,你自我标榜是好神明。”
“自称好神明?哈哈哈!你说得话真是太可笑!”共工双目充血,咬牙切齿地说,“上天会支持我的!这是有利于百姓的大好事!上天一定会在我这边!”
见他发癫的模样,祝融怜悯地摇了摇头:“你又是何苦呢。人类和其他生灵都已经站在了我这边,上天也将支持我。你若仍觉得自己有理,便等等天帝派遣的使者吧。且看他是何种说法。”
“等便等!”共工傲气地一撩袍子,坐在了覆雪的石块上。
一旁默默听了许久的应龙声援着自己的师傅:“我相信师傅绝对是对的!我站我师傅这边。”
瞥了眼这位尚且年轻的龙族之人,祝融嗤笑道:“也就共工这傻子才会收一条魔龙为徒。妖魔之言,不可信。”
“你说什么!”应龙立刻像点了爆竹似的蹿起来。
共工连忙拉住要上前干架的应龙,和声对祝融说:“你我的恩怨别牵扯到小辈身上。”
“这可不是一件小事。”祝融含笑道,“自古神魔不两立。从神堕魔者,予以极刑。窝藏魔者……”
“你不要胡说!”虽被共工拉着,应龙怒发冲冠,双手化为锋利的龙爪。
“应龙,你给我乖乖在这等!”共工一怒之下定住了应龙的身形。看向颇为得意的祝融,他沉下气,商量道:“龙族本属混沌,既然本无神魔之分,又何来自神堕魔。再说,天帝优待龙之一族。你这样做,恐怕会伤了双方的和气,损了上头的颜面。”
“那你可要把你这刁徒收好了。他再这么无法无天下去,就算我不说,迟早会被其他人捅出去。”
而后,两人相对无言。
比起祝融的气定神闲,共工在等待的煎熬中,逐渐变得焦躁。天下人已经弃他而去,若是上头也……他不敢深想,只觉得寒意从四肢末端向内伸展。即便努力压抑着面部表情,那些细小的神情变化仍透露出他的不安与紧张。
注意到这一点的祝融愈发舒展开自己的身形,使自己显得稳操胜算。虽然他心里也有些小着急,但他更乐得看见共工惶惶如丧家之犬的模样。
雪寂静地下着,随着风飞扬,如粉如沙。在又一阵如白雾朦胧的雪中,一位白衣青年悄然地落在了地上。白衣纷飞,墨发染雪。他翻转着十弦古琴,起手弹了一声古朴的长音。余音回响在山崖间,好似有人在不断地大叫。
渐渐的,雪停住了。那似乎要从亘古诞生下到世界毁灭的雪被一声简单的琴音止住了。
“不愧是能颠倒冬夏,平山填海的神器。”祝融大笑道,“长琴,你的功力又增进不少。”
“父亲大人谬赞了。”太子长琴怀抱着琴,向众人点头致意。
共工一看见来者是祝融的儿子,顿时心凉了一大片。他只知太子长琴掌管礼乐,擅长弹奏古琴。至于长琴是个怎么样的神明,他却不是很清楚,只是听过两三次传闻。传闻中的太子长琴彬彬有礼,待人温和,处事圆滑,倒和祝融大不一样。是真的温厚重情还是内藏污垢,共工却不能断定。
“太子长琴!”应龙呲着牙,一点点地挤出声音。显然是恨他恨到骨髓深处。
“你们认识?”共工奇怪地看向面目狰狞的应龙。他从来没见过他这么怨恨一个人,甚至连隐藏的污秽浊气都扩散到表面,沸腾翻滚,仿佛周身蒸腾起浓郁的黑雾。
“我宁愿从未见过他。”应龙的话宛如野兽在怒嚎。字字撩着黑气,迸发着来自冥狱的火光。
能让应龙如此憎恨,可见此神不如表面那般温文尔雅。因亲疏而偏信的共工对这位天帝使者多了几分警惕。
太子长琴显然是看到了怒火中烧的应龙。虽然不知他为何对自己有如此大的敌意,但为了避免节外生枝,长琴还是略过了他。
“此次前来,我是奉了天帝之命,欲调解水神共工和火神祝融的纷争。”太子长琴从容地说道,“共工大人,您素来与人为善,何故至于斯?”
不屑地哼了一声,共工冷言道:“别给我戴高帽。有人还说我伪善。”瞥了眼淡定自若的祝融,共工加重了语气:“我只想得到一个答案。”他指着苍天,话语声震耳欲聋。“上头是支持我还是支持他!”
对他们争执的原因有所耳闻,太子长琴委婉地措辞:“天帝命我来为你们调解。既然是调解,那么就不关对错。我自不会偏帮。”
“哈哈哈!”共工对天大笑三声,“我明白了!上天到底不帮我!他们愧对我啊,我要做的明明是利民的大好事!”声音惨烈如锦布忽然撕裂,又如被困一隅的猛兽做着最后的挣扎。
不肯妥协屈就的共工红着双眼,瞪向优哉游哉的祝融。“我要用你我的生命去殉我的事业!”说罢,他便如兽类般飞扑向祝融。
“你这疯子!”祝融狼狈地向左闪躲。身上的一块布料被共工撕扯下来,钉入石块之中。
愤恨的祝融施法,在空中凝成无数个小火团。右手一挥,火雨从天而降。
发狂的共工双手划圆,在周身形成一个全方位的保护膜。在顶着火雨的同时,他盯着不断凝火的祝融,偷偷地利用祝融脚下的积雪水凝成数十支水箭。
“祝融,你这个恶毒自私的神。呸,你根本不配为神!今天,我要替天行道,了结你这条恶狗!”
“你才是狗!”气得不行的祝融增多了攻击的火团。
趁着祝融分神之际,共工暗中催动灵力。
瞬间,万箭齐发。
被包围在狭窄箭圈中的祝融赶忙在周身缠上火焰,却仍有数支箭突破了防卫。等到火焰熄灭。祝融颓然跌坐在地上。
见状,太子长琴拨弦,散去了包裹着他们一行人的大保护圈,转而为受伤的祝融加了个小型的防护圈。
挥手燃去了插在身上的水箭,祝融这时已没有了当初的游刃有余。他原本只是来嘲弄失意的共工,哪想到竟还染上了杀身之祸。共工这家伙执拗癫狂起来简直像个失心的怪物。不,他早就因自己的大义疯魔了。
不想再和疯子纠缠的祝融转头对太子长琴示意。
领会到的太子长琴奏起了靡靡之声。柔软、颓靡的琴音宛若女子的素手,撩拨过听众的身体,使之产生昏昏欲睡感。
随着琴音变得更轻、更柔,共工摇晃着身体,跌坐在雪地上,终于一睡而去。而祝融趁这个机会,腾云驾雾离开此处。
争执的一方已经离去,另一方则做起了春秋大梦。太子长琴委实松了一口气。毕竟两位都是他的长辈,他也不好贸贸然插手。
正当琴音愈发轻柔,快要消散时,一把利剑从太子长琴的背后直插而过。
幸运的是,太子长琴为自己罩了个透明的保护罩。当那透明膜裂开破碎后,太子长琴已经飞到了离原地一百米开外。
继续弹着琴,太子长琴皱眉,看着黑气翻涌的应龙。“应龙,你这是何意?”
“太子长琴!”应龙咬牙切齿地说,“你竟又来夺去我的重要之人!”
“又?”太子长琴错愕道,“何来此言?我从来视你为挚友,怎会做那种事。”
“呵,挚友。你既已做出那番事,现在却又矢口否认。当真可笑。”应龙拖着他的剑,在雪地里一步步逼近。
随手给自己罩上一层保护膜,太子长琴困惑地问:“那你说,我曾夺去了你哪位重要之人?”
“女、魃!”
话音未落,从天而降的雪化为炮弹一齐砸向太子长琴。积雪水凝成了万支箭从四面八方齐射而来。
琴声由缓转急,铮铮若刀枪剑鸣。被射成刺猬的透明罩一瞬炸开。扬起的白雪沙阻挡了应龙的视线。
就在应龙晃眼迷茫的瞬间,灵力绳索吸附在他身上,封锁了他澎湃的灵力。
待纷扬的雪再度安静下来,应龙怒目直视抚琴的太子长琴:“又是这样!你以为这样就能制止我吗?”
见他冷哼,太子长琴试图安抚他:“应龙,入魔者容易发怒,你先平复下情绪。”
然而,应龙并不领情。那双金珀色充血,好似滴血:“你做了那种事,竟还要我冷静?你一直知道我喜欢女魃,你却屡次把她从我身边夺走。横刀夺爱,还真是你这个挚友做得出的!”
听到他泣血怒诉,长琴怔住,拨弦的力道加重了几分。
弦断,乐停。
苏醒的共工一见敌人失去了踪影,愤而转身奔向不周山峰。他嘴里喃喃着:“我要以死殉志!让我的血来证明我的正义!”
长琴急忙抚弦,构成屏障,以此来阻拦失去理智的共工。
而应龙趁着这个空荡挣脱了束缚,怒而化龙,向太子长琴撞去。
刚刚赶到的白绯一见情势不对,连忙扑倒长琴,以身庇护。
一瞬间,天崩地坼,整个山体拦腰折断,无数巨石轰隆隆地滚落下来。
天地陡然发生巨变。天空向西北方倾塌,日月星辰瞬间变换了位置。大地向东南方塌陷,江河泥沙全都流入东海之中。
被长琴九重透明屏障护住的白绯吃惊地看着这覆天之灾,呆若木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