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瑶遇到程意的时候，正是周三下午第一节西方文学鉴赏。

周三是最沉闷，无望，漫长的一天，前不着周一，后不着周五，本年级课表排出来的时候所有人都在哀嚎——周三从早8点排课到下午六点。

对于刚刚来到大学，满心以为可以放飞自我的大一新生来说，足以让她们回忆起被高三支配的恐惧。

许瑶一手抱着砖头一样重的《西方文学概论》走进阶梯教室，迎面扑来女生们议论的喧嚣声。整个大教室前后门都开着，四周和天花板做了特制的消音泡沫墙，也挡不住女生们聊天的音浪。

很好，最后三排已经坐满人了。

中排也有水瓶子和书本占座呢。

上课铃响起，教室里喧嚣渐渐平复，老师快要进来了，许瑶还站在前排犹豫不决。

和同学都是只有见面才点点头的交情，找不到人拼座，如果现在非要和人说“能不能让我坐一下”，她宁愿现在就走到第一排去。

但一想到今天这位看似和蔼可亲，实则疯狂喜欢点第一排起来回答问题的木老师，许瑶又没有勇气在她眼皮底下打游戏。

再过十五分钟，boss就该刷新了，队友们还在等她。

程意就是在这种尴尬的场景下叫住她的。

“我朋友不来了，你坐吧。”她说。

许瑶连忙走了过去。程意在第四排的最左边，让出的位置靠墙，简直是黄金角落。

许瑶感激地冲她笑了笑，连连道谢。她让许瑶进去，只淡淡地说了不用，便横着手机噼里啪啦打字。

许瑶没有窥探别人隐私的爱好，收回目光坐了进去。只是注意到这位同学放在桌面上的本子写了两个字，程意。

老师进门，打开投影开始讲课：

“同学们，今天我们讲So18，请翻到教材第34页……”

许瑶放下大砖头，翻开到那位激情讲解的木老师所说的一章，耳边听着她情感饱满，诗意的语调“thou”来“thy”去。

然后摸出手机，打开游戏。

是的，就算是曾经学到废寝忘食，上大学时也门门不缺课的学霸许瑶，在这种纯粹的美学欣赏课，也只是带着书到场打游戏而已。

而一旁的程意还要放肆，不仅没带教材，放在桌面上的笔记本都是关上的。

许瑶无心管别人，同样戴上耳机登上游戏。现实的她纤弱瘦小，在开服半年的古风网游天寰里，却是一剑一个小朋友的大剑客瑶光。

许瑶带着十里长安一群姐妹抢到boss，砍翻前来骚扰的敌对雪焰以后，已经下课了。

沉浸在战斗中的她蓦然抬头，才发现激情讲解诗歌美学的木老师已经走了，周围人走动，桌椅板凳碰触，而身侧名叫程意的女孩子仍然戴着耳机，表情暴躁地噼里啪啦戳手机。

许瑶犹豫了足足三分钟，没敢叫她。

程意马尾高束而眉目漆黑，红唇紧抿。她手长脚长一身深色，脚上穿了双跑鞋，看起来是个运动咖，脸上蒙着一层显而易见的暴躁。

下节课的时间快到了，许瑶不想在即将上课的时候万众瞩目地进教室，只好低声问：“同学，可以让我一下吗……”

游戏里的姐妹们夸赞她“御姐”“老大”“大剑客”，可在现实，许瑶整个人纤细得有些病弱，开口搭话时小心翼翼，甚至有点窘迫。

暴躁大佬程意转头刚要说话，目光落在许瑶手机，面上闪过一丝错愕。

许瑶下意识收了手机，“……同学？”

程意像是被她的声音惊醒，她一句话没说抬脚起来，拽起那个笔记本转头就走。

许瑶松了口气，抱着大部头文学鉴赏走出来，一不小心踢到了什么。

一小把束好了的折叠伞骨碌碌地从程意刚才坐过的椅子下滚出来。

许瑶连忙抬头，阶梯教室里陆陆续续来了下一节课的人，而那个扎着高马尾的运动咖已经不见人影。

下午第二节课上完，已经快要吃晚饭了。

许瑶从教室出来，外面已经在下雨，不少女生随身带着伞，教学楼出口附近开了一朵又一朵伞花。

她没有带伞，但包包里除了几本教材，一只手机，的确有一把束好了的折叠伞。

拿出来它的时候，许瑶有些迟疑：那个叫程意的女生，现在应该发现自己的伞不见了吧？

是不是要伞送回刚才的阶梯教室比较好呢。

而教学楼大厅外，一群懊恼地看着越下越大的雨的人当中，手长腿长的某个身影格外明显。

许瑶下意识喊：“程意？”

她回头了，也许是因为现在没有戴耳机的缘故，只叫了一声，程意就听到了。

程意看了许瑶一会儿，明显认出了她，抬脚往这边走。

“有事？”她问。

许瑶第一次直面程意的脸，才发现她眉眼漆黑，而红唇是哑光的枯玫瑰色，衬得一张脸白得盛气凌人。

许瑶怔了一下，从包包里掏出那只折叠伞：“你走的太快，把伞落下了。”

程意有些意外，接过伞：“谢谢。”

耽误这一会儿，雨越下越大，激起的水花沾湿了许瑶的裤脚，她往后缩了一下。

程意拆开伞，捣鼓了一下，撑开了一片绚烂的热带雨林绘图。许瑶有些惊讶地望着这把伞，外表看来一片漆黑的伞面，底下居然这么浓墨重彩……

看起来怪好看的。她想。

而程意显然发现了许瑶对自己伞的注目，她看了看雨，又看许瑶，“你去食堂还是回宿舍？”

许瑶懵了一下：“去食堂吧？”

“那正好，我也要去。一起？”

雨越下越大，砸在地面上汇成一层水膜。满世界零零碎碎的庞然雨声下，许多困在教学楼的女生等到了朋友或男朋友，两两结伴撑伞走去。

许瑶笑了一下，点点头：“好呀。”

走在雨幕中，许瑶抱着装不进帆布包包的《西方文学鉴赏》，小心翼翼地蹭着程意的伞。

对方手长脚长，比她高一点点，如果按照自己的惯用高度打伞，显然会让斜飞的雨丝打湿许瑶的衣服。但程意撑了一路的伞，许瑶确实没有蹭到水。

到食堂门口，也许是她们走得慢了，现在人已经很少。程意将伞收在门口的雨伞架，随手拂开沾在脸上的水珠，向她开口：“先走了。

许瑶还没来得及道谢，她已经走进人群中不见。

好像……并不是看起来那么凶的一个人？

-

周三晚，敌对雪焰不甘心白天野外boss被长安抢，组织了不少队伍偷袭长安驻地。

许瑶提着食堂打包的外卖匆匆跑回宿舍，把淋湿的外衣换下来穿上睡衣，拿起手机一看，帮会群消息已经炸了。

帮主流光发来夺命连环call：“瑶光姐姐救命啊，你再不上线，我们都要被雪焰打得喊爸爸了！”

许瑶只好先把外卖放在一边，上游戏跳到帮会语音频道：“雪焰的人在哪儿？”

她的声音和她的角色一样冷淡清澈，刚一说话，长安被打得找不着北的帮众纷纷出言：“今天天墟秘境刷新，雪焰堵在秘境门口来一个杀一个！”

“刚才长辞姐姐带大家押镖，雪焰的人恶意针对我们抬价，还半途劫镖！”

“他们现在仗着我们不敢出去，现在有的在押镖，有的还在天墟秘境门口蹲人！”

许瑶冷声：“知道了。”

她点掉麦，检查了一遍自己的装备和大药，一切准备完毕，首先传送到了押镖任务点，选择敌对模式。

解开屏蔽的幽州任务点大雪飘飞，陆续有玩家前来排在任务npc前等物资刷新。许瑶操纵角色站在落满霜雪的房顶，耐心地在人群中寻找着。

很好，代表敌对帮派雪焰的红色出现。

许瑶并不分辨对方id，只操纵名为瑶光的女剑客自房顶轻轻跃下，长剑出鞘。

对方倒地。

许瑶几个纵越离开现场，从另一个方向绕回，仍然耐心等待。幽州任务点的押镖奖励最多，雪焰明知道她在这里，也不可能放弃这个地方。

果然一个小时后，雪焰又来了人。他们这次组了一整个队伍，有能抗的刀客，爆发攻击的刺客，控制辅助盅师，还有一个id有些熟悉的药师，似乎是排行榜上的常客。

许瑶并不退缩，默默地等着他们一群人警惕地买好物资，接下任务，保持着队形慢慢往下一个交接点走去。

幽州接下的任务需要在隔壁地图燕州交付，似乎一路上风平浪静，雪焰小队也不再警惕，来到过图点时药师突然倒地，他们才反应过来：“是瑶光！”

许瑶并没有给他们应对的机会，酒入愁肠，三分明月，两剑后盅师与刺客倒地，她轻松干掉剩下的刀客。

这地方距离任务点太远，他们复活过来的时候押镖任务已经失败。

八点到十点，雪焰所有在外做任务的人都被女剑客瑶光亲切拜访，杀得他们上到排行榜，下到普通帮众缩回安全区不敢出。

十里长安大出一口恶气。

许瑶停在安全区，在帮派打字：“好了，你们去做任务。”

帮派里刷出来一片欢呼，她没看，端起了自己的晚饭。

饭菜已经冷了，好在现在春末夏初，许瑶打开饮水机烧了水，就着热水把饭菜吃了一半。

再看游戏，名为瑶光的女剑客周围却出现了一位不速之客。

一身白金色长裙的女天师背着燃烧熊熊火焰的法杖，正面对面站在许瑶背负冰霜长剑的女剑客面前。她白发蓝眸，发丝与衣袍飘着火焰般的浮尘，与黑发黑眸，冷肃端正的瑶光宛如双生。

赤城，雪焰帮主，排行榜上名列首位，从无败绩的大天师。

许瑶愣了一下，按下键盘S键。

屏幕中一直没动静的女剑客突然后退一步，拉开距离。

女天师却也不是在挂机，上前一步：“小瑶光？”

许瑶皱起了眉。她在游戏里从来独来独往，除了长安帮主流光君，并没有关系亲近的人，和赤城的交际只有帮战时，或战场上狭路相逢。

遗憾的是，许瑶从来没有在她手上赢过。

最近赤城半个月没上线，雪焰没有能压制许瑶的人，长安抢boss，押镖，战场都难有敌手，雪焰只能趁大剑客瑶光不在线的时候骚扰一二。

然而现在……

许瑶打开帮会频道，“赤城回来了。”

十里长安下副本的打架的，做任务逛地图的纷纷被炸了出来：

“什么？雪焰的头头不是A了吗？？”

A是AFK的简称，指玩家永远离开游戏。

帮主流光君：“怎么办，咱们这周帮战要不要找一些大佬回来撑场子？”

副帮长辞君紧张：“你在哪，我们过来帮忙！”

许瑶瞥了眼和自己站得很近的大天师，“没事，在安全区。”

周围聚集的玩家越来越多，纷纷猜测这两个大输出是不是要约架。赤城等了一会儿，似乎没了耐心，选中瑶光做了个动作。

许瑶忌惮地疾退三步，却没接到决斗邀请，屏幕突然炸开了一圈烈焰与玫瑰的光效。

系统公告：“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赤城女侠向瑶光女侠赠送一束[连理枝]，只愿君心似我心，不负相思意！”

世界上吆喝的聊天的，八卦的喊本的都安静了一瞬。

有人小心翼翼冒头：“哈哈哈我打游戏打久了居然眼花到看到赤城大佬在给长安的大剑客送连理枝？”

许瑶沉默一瞬，面前的女天师似乎觉得不够，又噼里啪啦往她身上扔了数个——

系统公告：“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赤城女侠向瑶光女侠赠送一束[连理枝]，只愿君心似我心，不负相思意！”

系统公告：“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赤城女侠向瑶光女侠赠送一束[连理枝]，只愿君心似我心，不负相思意！”

……

系统公告：“恭喜瑶光女侠获赠赤城女侠一百束[连理枝]，两位女侠获得本服首个[红颜眷侣]称号，请大家为她们真挚的感情祝福吧！”

满频道炸了：

“什么情况！赤城大佬回归以后第一件事就是给敌对大剑客瑶光送连理枝！”

“我太阳，一个连理枝就够我一个月工资，大佬就是大佬，追人都追得轰轰烈烈……”

“赤瑶女孩热泪盈眶！啊啊啊赤城大佬回来了，妈妈我搞到真的了！！”

“我草，瑶光是男的？还是赤城是男的？她们俩不都是妹子吗？？现在厉害的妹子都内部消化了？？？”

……

面前的大天师这才觉得满意，抬手就把头顶代表年度竞技场冠军的“寰宇玄仙”称谓摘了，当场换上“瑶光的红颜眷侣”。

这位雪焰帮主，年度竞技场冠军，蝉联天寰装评、修为、魅力、财富榜榜一的女天师赤城，头顶粉粉嫩嫩的“瑶光的红颜眷侣”称谓，几步凑到刚才杀遍她全帮上下的女剑客瑶光面前——

“这样够不够，小瑶光看得见我了吧？”

好友，私聊，帮会和世界频道的消息已经炸了。

许瑶瞪着屏幕上的女天师，颤抖的手，缓缓打出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