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中花

“九少爷,我们少爷带着少奶奶去褚城访客去了,临行前,少爷叮嘱我,把这些银两转交给您,叮嘱您一定早日回程,回去将柳家的门楣担起来。”

“……姐姐当真要赶我走?”

“您误会我们少爷的苦心了。”

“什么苦心?不过是看我柳家如今不行了,恨不得撇干净关系而已。连当面见我都不敢,让你一个下人来羞辱于我,真是世态炎凉!程麒这个伪君子,骗得我柳家好苦!”

“九少爷,我家少爷待你够仁至义尽了,你可不要以怨报德!还是慎言为好。”

“好啊,连你一个狗奴才也敢来教训我!”

一个巴掌啪地扇过来,站在房门外的人被打得面颊发麻,手里托着银两的盘子也随之翻倒在地。

“你!”被打之人捂着脸想还手,待看清这九少爷面上的阴翳,只得忍气吞声地甩袖子走了,“不过一个落魄穷鬼!鸠占鹊巢还敢耀武扬威,真是可耻!”

“刁奴!”愤怒的一拳捶打在门框上。

梁司严迷迷糊糊听完这段对话,脑子还来不及理解,眼前就逐渐清晰起来。他发现自己站在门内,眼前萧瑟的院子里,一棵高大的树光秃秃地立在中央,石板路,半月门,院墙外隐隐露出几角楼阁,一个穿着古装的人搓着脸消失在半月门外。

这是哪儿?他想看看四周,却发现自己没办法控制身体,反而不知为何向前迈出了门槛,接着狠狠一脚踢飞了地上的银元宝。

梁司严能感觉到自己在移动,但却不是出于他的意志,就像身体里有另一个人在主宰!一瞬间他是有些惊慌的,随即想到可能是在做梦,就又渐渐放松了。

他听到“自己”阴郁地说,“又要下雨了,真烦人,没完没了。”

说话的“自己”应该就是刚才打人的九少爷?梁司严猜测。

这时,身后昏暗的屋子里传来另一道声音,“君子动手不动口,你一言不合就伸手打人,是个真小人无疑了。”

视线一转,只见一个人窝在椅子里,整个人被厚重的衣袍死板地笼罩着,一头乌黑的长发衬得对方面白如纸,在这昏暗里看去,真不知是人是鬼。

“要你多嘴!”这九少爷眉头紧皱,上前就要一巴掌打过去,与他同居一体的梁司严下意识制止道,住手!

也不知是他的自愿强烈还是那九少爷本来也不是真打,那个巴掌堪堪在最后关头停住了动作。

“小人行径。”坐在椅子上的男人仿佛浑然不在乎他是否会暴力相加,依旧嘲讽相加。不过梁司严还是从他眼睛里看到了一丝颤动,像是习惯后的强忍。

九少爷一把扯过男人胸前的衣领,愤怒道,“你有什么资格低看我?别忘了你也只是一个下贱货!”

男人被勒紧了脖子喘不过气,脸色更加白得过分,与此同时,他眼里的嘲笑也不加掩饰地增长,“五十步笑百步。”

“你给我去死!”九少爷咬牙切齿地掐住了男人脖子,似乎想真的将眼前的人置之死地,可事实上他却抖着手下不去一分力。

在如此近距离的僵持之下,梁司严透过九少爷的眼睛看清了男人的脸,那是一种雌雄不辨的美,尤其是那双眼睛,给人的感觉就像清晨经久不散的雾气,氤氲而静谧。

不知为何,这双眼睛竟让梁司严感觉有些熟悉,仿佛在什么时刻,自己也曾面对过同样神情。

透过那冰凉的触感,梁司严能感觉到男人修长但孱弱的脖颈,就像一只被猎人握住颈子的倔强天鹅,随时能被扼杀,却让人下不去手。

这九少爷或许也有同感,只感觉他的手越来越抖,半晌后猛然撤离,紧接着恼怒地弃门而去。

梁司严的视线随着九少爷的行走而移动,出了之前的小院子,外面的庭园更加幽深。

天气不好,冷风刮过亭台屋瓦,枯叶飞落。九少爷脚步不停,却没有目的地一路穿楼过巷,沿路的下人见到他都像见了恶霸一样,要么四散而逃,要么畏缩不前。

梁司严看在眼里,对这九少爷的人品有了个大概感受,想必不是无赖就是恶霸。

噼啪的雨水突然从天而降,转眼间连花园里的园丁也跑得没了踪影。

“真冷啊。”

梁司严听到九少爷发出的一声叹息,然后便感觉脚步一转,就近走向了不远处的亭子。

亭子外是连天的大雨,雨幕将四周的景色都笼罩在了其中,除了哗哗的雨声,周围安静得可怕。

九少爷傻子一样在亭子里站着,似乎是在等雨停。天色越来越暗,雨势依旧不减,梁司严就这样被困在同一副身体里看了许久无聊的场景,对于他这个时间观念十分之强的人来说,忍耐度已经触顶。

他试过让自己梦醒,但努力了半天尽是徒劳。

天已经完全黑了,远处屋檐下的灯笼亮昏黄朦胧。不知又过了多久,雨终于变小,这石像一样的九少爷终于在梁司严的耐心耗尽之前恢复了动作,肯转身回去了。

一个连姐夫姐姐都不肯收留的落魄少爷,寄人篱下而不能认清立场,动辄出手打人,不仅脾气不好,行为也十分古怪,难怪下人们都避之唯恐不及。

苔藓湿滑,这九少爷心不在焉,下石阶时竟然脚下一滑身形一晃,眼看就要栽倒下亭台,梁司严连忙伸手一把拉住旁边扶手,才让两人都躲过一劫。

过了几秒,梁司严猛然觉悟到什么,抬起手看了看,上面沾了水迹,冷冰冰的。

他能控制这幅身体了。

然而梁司严却不觉得这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因为他越加发现这个自己所以为的“梦”,真实得过头了:小沟里被水浸泡的落叶、长年供人行走而变得光滑的石板路,甚至掉漆的花盆,都具象得让他不可置信,所以他不由得有些怀疑这真的是个梦还是什么别有用心的恶作剧。

怀着满心疑惑,梁司严沿着来时路回到了一开始的那个小院,毕竟情况不明,现在能给他提供更多信息的就是屋里那个男人,所以与其到处瞎走,不如直接回去问个究竟。

然而梁司严回到屋里,却没看到男人,面对漆黑的屋子,他正准备想办法点个灯,就见男人混身湿透地从外面回来,见状,梁司严不由猜测,难道他冒雨外出,是去寻找“自己”?

但要说是如此,看到梁司严,应该是九少爷,那男人却波澜不惊,并无庆幸也无担忧。

男人摸黑进了屋子,趴到榻上便一动不动了,似乎打算就这样休息。

“你这样会生病的。”梁司严看不下去了,好心提醒他,但他发现,自己的嘴唇动了,嘴里却没有任何声音传出来。

怎么回事,难道下了一场雨,口齿伶俐的九少爷就变成哑巴了?

梁司严清了清嗓子,“咳咳!”这不是有声音的吗?

“九少爷?”院外突然传来下人的试探的喊声,听起来胆战又勉强。

“什么事?”梁司严开口回应。

他的声音有点冷淡,但比起白天的暴戾已经算得上温和,不过那下人却不适应似的,安静了好一会儿才再次出声,“小的给您和少夫人送饭菜来了。”

少夫人?梁司严一时没能理解他说的是谁,却也没有往榻上的男人身上联想。

一个摇晃不明的灯笼慢慢走近,借着那一点光亮看去,梁司严发现越是靠近屋门,这下人越加战战兢兢,仿佛站在门口的是头会吃人的老虎。

“九少爷,饭菜给您放在篮子里了,您慢用。”这下人不是白天那个,那个起码还敢跟他叫板,这个胆小得像只老鼠。

“另外,程管家让小的转告您,明天一早安排了马车送您和少夫人回渡城。”看来胆儿也不是那么小。

下人传完话扭头就想跑,却听身后的人叫道,“等一下。”

“......您还有什么吩咐?”下人双腿发抖地回过头来。

“把灯笼留下,”梁司严实在忍受不了这种昏昏不明的黑暗。

梁司严用灯笼里的蜡烛点亮了屋子里的烛台,勉强能借着亮光走动了。不过他没有想要参观这间屋子的打算,连打开篮子查看饭菜如何的心情都没有,直奔主题准备跟这个男人谈谈。

烛台上的蜡烛灯火摇晃,夜风从门外吹进来,屋里更加寒凉。

“你是谁……”梁司严发现自己又断声了,他捏了捏喉咙,使劲咳了两声。

榻上的男人回过头来,“有话就说,何必吞吞吐吐。”

“我发不出声音,”这次却说出来了。

男人似乎觉得他在戏耍自己,面无表情看了他一眼,又把头转了回去。

梁司严觉得很冤枉,他刚才确实是两次都说不出话来,这其中到底是什么原因?怎么一会儿能说一会儿不能说,就像接触不良似的。

“睡吧,睡着就好了,”男人闷闷的声音传来,不知道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在安抚梁司严。

“能聊一聊吗?”梁司严问他。

“我累了。”男人一动不动地躺着,暗红色的衣服湿沉沉地贴在榻上。

“……”梁司严见他并不想交流的样子,只好作罢。

屋子里静悄悄的,梁司严的心里却静不下来,他四处查看了一番,那种对这梦境真实性的怀疑越来越深,书架上积了不少灰,他并起食中二指在上面抹了一下,拖出两道明显的痕迹。

外面传来几声更鼓“咚~咚!”敲得梁司严眉头紧皱。

万籁俱寂,榻上的人悄无声息,似乎陷入了沉眠,转悠累了的梁司严一无所获,在椅子上坐了一会不觉渐渐困顿起来。

迷糊间,一阵湿冷的感觉将他惊醒,他睁开眼睛,发现天已经亮了,而自己却睡在床上,昨夜淋得浑身湿透的男人此刻正躺在他身边,湿透的衣服搭在他手上,冷入骨髓。

梁司严第一反应就是翻身跳下床,脸上表情微妙,这还是他度过婴孩期以后的二十多年来,第一次跟人同榻而眠。

床上的人还睡着,梁司严看到他铺在榻上的满头青丝,难得地心烦意乱,细节太过丰富,用做梦来解释的实在有些牵强。

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喧哗,一群人乱糟糟地冲了进来。

为首的是一名看起来穿着不俗的女子,昨天被九少爷打过的程管家跟在她身后,一见到梁司严,便目露嫌恶,再看周围几人也是如此,看来对这九少爷都是没啥好感的。

梁司严想起昨晚下人说过,今早会准备马车送他们回乡,难不成真的一大早就来赶人?这九少爷到底是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才会被人嫌弃成这样。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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