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耳
在失去意识前,狸奴觉得很冷,毛发浸染在自己的血中,一点点的变凉,像是浸泡在冰凉的池水中,寒的彻骨。
后来它只觉得自己的身子又渐渐恢复起了温度,像是有一只手轻抚着它,顺着它的细短绒毛,一下又一下,那是像冬日暖阳般的舒服,舒服的它眼皮都懒得动一下。
“小东西,还不醒过来吗?”
狸奴听到耳边清晰的男声,耳尖不自觉的动了动,便也真乖顺的睁开了眼,入眼是灰青色的僧袍,干净却被洗的泛白。视线再往上,是一张稍显稚嫩却清隽的少年人的脸庞,狸奴很快便认出了这人,正是她失去意识前在见过的那个和尚。
“喵——”狸奴虚弱的叫唤了一声,它觉着自己脑袋还是昏的,不然怎么眼前还是模模糊糊的带着重影,眼瞧着这小和尚身后好像还带着淡金色的光晕。
“醒过来了便好。”看到小猫醒了过来,一双金色的眼睛闪着湿漉漉的光,澄觉欣慰极了,轻轻摸了摸它的头顶,甚至不敢多用一分力气,生怕牵扯到它背后的伤。
小和尚的手很暖,掌心和指腹却还带着薄茧,摩挲在头顶惬意极了,狸奴下意识的顶了顶脑袋紧贴着他的手。
“喵~~~”真的好舒服啊,好久没有被人好好的抚摸过了,狸奴心想,身子也越发的软,几乎就要瘫在地上蹭一蹭再打个滚才好。
也正是舒服的过头,背上才被澄觉包扎好的伤口被拉扯到,痛的它当即裂开嘴露出尖牙嘶心裂肺的叫出了声。
“嘘——”澄觉用食指抵在唇边,“莫要叫唤的太大声,吵着师兄们歇息了。”
狸奴僵着身子不敢再乱动,伤口在身后它瞧不见伤势,想看却又怕再碰到痛处。可那伤也委实痛的发紧,怎还不让叫唤两声解解痛呢?
狸奴委屈,瞳孔在灰暗的禅房里尽数张开,黑溜溜的眼睛亮的很,看的人又心软几分。
虽然委屈,但她能感觉到面前的人不会伤害自己,想到自己受伤时的情景,恐惧和那些人凶恶狠毒的眼神还历历在目,狸奴不敢不听澄觉的话,甚至讨好似的凑近他几分,伸出小舌头舔上他的指尖。
小猫的舌头上有细细的肉刺,舔过指节倒不觉疼,反而带着些痒意。澄觉似是能看出它隐隐发颤的小身子,小心翼翼的将狸奴搂起放在自己盘坐的腿上。
“虽然不知道你打哪儿来,但是如今外头难,才能猜想到你的遭遇。”澄觉在的观安寺虽然处的偏远,但如今天下大半都在闹旱灾,那些吃不上饭的人不免远走,近些日子来寺庙里也有不少灾民寻来,“佛门中人忌杀生,我既救了你,便会尽我所能的来照顾你,你且安心养着,不怕。”
澄觉说起话来徐徐朗朗,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信佛久了的人都这样,狸奴听他说完便也觉得格外安心,它想,这和尚念经肯定特别好听。
就这样,狸奴便在这观安寺里留了下来,它倒没想过离不离开的,左右它重伤着,最初甚至都走不了几步,便安生的窝在澄觉不大的禅房里,偶尔扒拉几下澄觉采来放在窗边那些叫不出名儿来的野花,更多的时候便是趴在自己交叠的爪上睡觉。
这几天待下来,狸奴也熟悉了这救了它的和尚,它在房里听到过屋外其他人唤他,它知道他叫澄觉,这名儿一听就很有大智慧。
不过澄觉每天都很忙,白天里狸奴常常是见不到他的,而入夜回屋后他也时常是拿着书册读着或者是抄写经文。
狸奴偶尔也会生气,气他有那时间看那些歪歪扭扭的鬼画符,为啥就不能抽点时间摸摸它呢,明明它那么讨喜,以前绛朱姑姑见到它都会常常把它搂在怀里揉,爱不释手呢!
“喵——”眼瞅着澄觉又拿着笔写个不停,狸奴轻轻叫唤了一声。
澄觉抬眼,就看到那只玄色小猫正趴在腿边眼巴巴的看着自己。
和这小猫也相处了不少时日,澄觉知道它这又是要让他摸摸它脑袋了。如今它身上伤势大好,近来甚至会偶尔在他面前打滚,露出毛色稍淡的肚皮。
“小东西,你倒是听话的很。”这小猫平日里也鲜少叫唤,偶尔澄觉自言自语似的说上两句,它也竟能听懂似的给出回应。
澄觉摸了摸它的脑袋,没多久却又拿起笔开始抄写经文。
“喵喵——”狸奴觉得他今天摸的实在敷衍,不满的又叫唤了两声,还从他腿上小心的跃至他面前的小桌,小爪用力的按在他的腕处,竟是作出一副不让他再动笔的模样。
“小东西你莫闹。”澄觉没有抬手赶走它,却是用另一只手伸到它肚下,稳稳的单手抱起它将它放在一侧,“前两日送过来的孩子还是没撑过来,我多为她抄写经文,也好让她走的圆满些。”
澄觉说话的语调沉重,还透着浓浓的哀意,狸奴虽然小,但也能看出来他的那种不好的心情,像是以前在山里偶尔从绛朱姑姑念着那些郎君名字时的样子,可细细品来,却又是不同的。
狸奴参不透其中不同,却不妨碍它贴心的每在捣乱。
一人一猫就这样偎在不亮的烛光里,直到最后最后一节烛芯烧尽……
澄觉最近越来越忙,便是好不容易等到他回房也是彻夜的念经打坐。而狸奴随着伤势渐渐痊愈也再不像之前那般老实,开始忍不住的乱动乱跳了起来。
可每每当它用尖尖的爪子挠着禅房的木门表现出想要出屋去玩的样子时,澄觉都会少见的露出严肃的模样,将它抱回到他睡觉的榻上叮嘱它要乖乖待在屋里不要乱跑。
狸奴是愿意听他的话的,可耐不住骨子里好动的天性。
这天白日里,澄觉又出门了,狸奴一只小猫留在屋子里,屋子太小。它连跑都跑不起来,只好从桌上跳到地上,地上再跳回桌上来回折腾。
竹制小桌用的年头久了,桌脚也有高有低的不稳当,狸奴一下跳上桌角,桌子立马就晃晃当当,连带着放在桌上的笔架都摇了起来。
狸奴却不动了,眼睛被笔架上挂着的那晃晃悠悠的细支毛笔所吸引,整个身子就跟被定住似的纹丝不动,只有身后坠着的尾巴尖小小的摆动。
其实狸奴早就对这支笔起贼心了。只这是澄觉屋里唯一的一支笔,狸奴忍着心痒却也不会真的上去玩,但约莫真的是在屋里待久了。该玩的可以玩的都玩遍了,注意力便又拉回到这支笔上,眼瞅着笔杆子再来摇来又晃去,狸奴这对大眼珠子遍也跟着左动来又动去。
狸奴稍稍收敛喘息声,本就不明显的脖颈一缩,尾巴尖也停止摆动,那画面就像是静止了一般——
“嗖”的一下,狸奴后腿用力一蹬,整个身子就快速的往前扑过去,前伸的爪子准确的碰到带着墨色的笔尖……
然后,却没想到没收住力,前爪越过了毛笔,最后稳稳的踩进了带着着些许墨汁的砚台中。
毛茸茸的爪子下面有小小的软软的肉垫,当踩进隔夜的墨水中时,那种微微粘稠的感觉格外清晰。
狸奴觉得整个猫都不好了,它下意识的往后一跳,却不想直接碰到了身侧的笔架,东西滚落在地发出接连不断的声响再一次吓到狸奴,四爪一蹬,将小桌上叠起来的册子踢下桌,纸张哗啦啦的翻动……
日落,澄觉遍回屋了,以往他推开房门总能借着屋外橙红的余晖看到乖巧蹲在房门后的小东西,可今日推门而入,却不见它相迎。
他的目光从门口那一寸灰秃秃的地面移开,正打算环视屋子找它,却在看清屋里的景象后怔愣了好一会儿。
那些原本整齐码放在小桌上的东西眼下正东零西落的躺在地上,更让人头疼的是从发黄的竹桌一直延伸到地上那杂乱无章的墨色梅花印。
澄觉无奈的掐了掐眉心:“小东西。”
屋子里寂静无声。
“小东西?出来吧,不怪你。”澄觉讲声音又放轻了几分,还蹲下身,满满扫视着屋内。
“小东西?”澄觉微蹙眉心,一直没听到回应让他有些不安。
“喵……”听出了他语调中显出的着急,狸奴终于弱弱的叫唤来一声,
“出来吧。”
“喵……”狸奴继续回应,声音有气无力,也不见靠近。
澄觉见它不出来,遍寻着刚刚的声儿再照着地上墨色逐渐变淡的脚印找了过去。屋子里还未点上灯,狸奴就蜷缩在他夜里歇息的矮塌边的角落里,本就是黑色的小猫与阴影几乎融为一体,也难怪他一直没看见。
澄觉将狸奴抱起来,似是根本没想过它身上可能有未干的墨渍许会弄上身,手臂牢牢的托住它,另一只手拾起落在地上的物件。
狸奴前面大约也是做了错事心虚又慌乱,在地上一通跑跳,好在东西不多,洗洗擦擦也不碍事,唯一弄不干净的也只有一本书册。
澄觉将书册重新摊开在桌上,泛黄的纸张上有两个墨迹浓重的爪印,将纸页上的两个字盖的严严实实。
目光落在老实蹲在一边却耷拉着耳朵的小黑猫,他下意识的抬手抚上那夹杂着些缕白毛的耳尖。
澄觉回想了下被墨渍沾染掉的那页,
采采,不盈顷筐。
被盖掉的两个字是——
“卷耳,以后就叫你卷耳吧。”
狸奴听他出声,抬起脑袋,目光似与他对上,禅房内几乎昏暗一片,可狸奴却依旧可以清晰的看到他略显消瘦却带着笑意的面容。
“喵~”
这和尚可真是好看啊!
作者有话要说:采采卷耳不盈顷筐——《诗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