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药
晏长陵在外等晏长歌,不觉过了多久,他肩上落的细雪融化浸湿了衣衫。书肆的伙计在檐下挂了琉璃灯,暖洋洋的光线照在他眼里,也只衬的眼底那抹化不开的墨色愈加深沉。
过了年他便又长一岁,如今身量瞧着却是单薄。小伙计看上他的脸而后禁不住给他打了一把伞,晏长陵面上没有一丝笑意,嘴里吐出了两个字,冰冷的一如这入冬的第一场雪。
“滚开。”不掺杂一丝的温度,小伙计听得心里平白一颤。
“姑娘要去哪?”见他提步离开,后面的人问道,无人回应。
晏长陵扎进风雪里,头上的流苏晃动的声音都被风声盖住,他也不知去哪里,心绪杂乱如麻。漫无目的地走了好久,撞见了晏家的大门,这才慢慢意识清明起来。
他这一生,若就这样耗死在这大宅里,怕就跟他娘一样。
晏长陵也想哭,但是自从照顾他的嬷嬷去了以后,他就忍着,从前一直忍的很好,直至今天。他垂眸转身朝了城外走,走着走着,眼里的水汽就一步一步淡去了。
……
晏长歌在跟纪禾说话,她稍稍瞒去一些不堪,剩下的知无不言。纪禾认认真真听着,不时询问几个问题。这个小姑娘眼睛从不看他,都在瞄着其他地方,有时皱着眉,有时手还在抖,似乎说起苏静华的事对她是一种慢性的折磨。叫他想知道这两人后面究竟有什么嫌隙。
“姑娘的意思是,你这苏表姐,从外地来,路遇马贼,一人独活,心思深沉?”纪禾问道。
晏长歌赶紧点头,总之她是着了道,自然觉得心思深沉。
纪禾见状莞尔,细细问了一些细节。晏长歌前世跟她混的久,就连一些个人的小习惯都告知了。
“她的字,可是一言难尽,她的学识,想来还不比姑娘的高。”纪禾笑道。
晏长歌半阖眼,她也认得苏静华的字。苏静华用不惯毛笔,嫌毛笔太软了,可是学识真真的比她多。那些诗词句她想不出也造不好,偏她就能脱口而出。
“她的学识见识都比我高,纪公子不要小看她了。”晏长歌道。
纪禾活到这么大,乍一听这话,心里是止不住想笑的,不过碍于她的面子,不打击小姑娘的自尊心,也只是颔首。
一个人的素养气度是日久养成的,苏静华那样子,半点世家大族小姐的样子。都说见字如面,她若是真的学识高,如何一手烂字?纪禾只相信她是抄的,两次会面,言语之间偶尔冒出的新奇词语已经使他生疑。
更何况谈到北边之时,她说的自己仿佛真去过边疆似得。纪禾调查出来的消息里这苏表姑娘自幼是在田庄的,小时候一场大病,之后因苏老爷家中子嗣太单薄,这后面又因为一个道士的预言才将其带回苏家的祖宅。
后面就是投奔晏家大夫人的事了。怎么可能去那么远的地方,若是,那也只能说明她是个假货!
……
纪禾摸摸她的小鬏,一碰到她就往后一缩,警惕看着他。
“我都知道了,你表姐的事我来对付吧,你妹妹他……你可要注意呢。”纪禾咳了声,收回手。
晏长歌把脸上的湿意擦干净,见鬼了一样跑出去。纪禾看着她的背影,觉得很是有趣,但也叹了句傻子。
晏长歌是自幼无人教导,他不禁心里猜想晏老爷当年是怎么回事,生了这么个傻子女儿。家中也无人在这上面给她花心思,简直就是养废物。
“宝源,去查查这个晏家,顺道着查一查晏四姑娘生母。”纪禾随口吩咐道,他是见过晏老爷的,从前逢年过节他爹可都带着他去上门送礼,晏长歌长得不像他,但八成是像她生母。生母早亡,纪禾都觉得她娘也是蠢死的。不过女儿肖母,这脑子或许也是一样的。
他要查。
叫宝源的是他的心腹,听见吩咐便垂手应下,而后跟纪禾道:“方才晏家五姑娘走了,一个人孤孤零零的。”
“怎么?你喜欢?”纪禾纳闷了,又道了句,“你别不是看走眼了,平日我可记得你是不关心这些莺莺燕燕的。”
纪禾见宝源犹犹豫豫的样子便反手一锤到他肩膀上,力道不重,开玩笑似的道:“你若是喜欢,娶了也不是不可以。”
宝源拒绝,义正言辞:“宝源只是觉得,他这人小小年纪怨气还挺重的,下次少爷还是要离晏家四姑娘一些距离才好。”
纪禾敛了笑,一脚踹过去。宝源见他这般当下脚下抹油就跑。
“去你娘的,爷就算上了他姐姐又如何,一个爪都没的小崽子,你还怕了不成,没出息!”纪禾灌了半杯茶,这才重新坐下来理自己的账单。他一个闻名的大纨绔,这话委实是看不起他。
……
话说晏长陵早就走了,晏长歌在那转了一会儿,先前给晏长陵打伞的伙计又来了。
“方才那位小姐先走了,伞都不要,看着像是很生气的样子。”他说,跟晏长歌说话时耳根微微发红。
晏长歌礼貌道谢,随后拿着伞出门去寻人。
因为下了雪,街上人也少,她一眼望过去,都是白色的小雪片从云里掉落,哪里有他的影子!
风把小脸吹得通红,她跑湿了鞋子,直到天色不早,夜色有些深沉时才垂头丧气回去。那把伞也不知丢到哪里去了,她这个人狼狈的像是被风吹过百八十遍的花树,蔫的不能看。
何嬷嬷在长青院找着晏长歌,先喊了声小祖宗。
“姑娘你这是做什么?头发乱成这个样子。”
晏长歌先换了晏长陵的衣裳。头发没有搭理,湿哒哒的垂在肩头。她红着眼,双手按着何嬷嬷的肩膀,哭不出笑不出。
“我把五妹妹弄生气了。”
何嬷嬷诶了声:“你们姊妹两个小打小闹,也就气一段时间,后面就好了。五姑娘也不是不讲理的人,待她回来了你同她道个歉,也就好了。”
晏长歌摇摇头何嬷嬷说什么她都听不进去,何嬷嬷见状也只好叫丹椒把饭菜摆到长青院。
“这天黑了,五姑娘在这大宅里也跑不到哪儿去,秋霜端了炭火过来,待会姑娘就等他回来一起吃个饭,姊妹两个能有什么事呢?”她说罢,把窗子都关好,晏长歌不敢说晏长陵是跑出了。她木讷地点头。
风雪一夜,饭菜凉了,晏长歌眼底青黑,晏长陵竟然一夜未归!
……
丹椒穿着新衣美滋滋来长青院,一见晏长歌那样子都吓到了。慌慌张张过来,把她扶到屋里面的架子床上,摸到她身上一片冰凉。
“姑娘!”她喊了晏长歌一声,晏长歌迷迷糊糊睁眼,见不是晏长陵,又闭上了眼睛,嘴里含糊问道:“五妹妹还没回来吗?”
丹椒嗯了声,外面的帘笼忽然被人打起。
风冲进明堂,晏长歌挥开她,急切地去看人,顾不得穿鞋。就听她一声闷哼,丹椒松了口气,喜道:“五姑娘回来了!”
晏长陵看了她一眼,道:“你先出去罢,叫个大夫过来。”
他觉察到晏长歌这不正常的样子,反手探了探她额头的温度,面无表情看着她,末了扯了个笑:“姐姐可比我会糟践身子。”
口里这样说,他还是把她抱到自己的床上,盖好被子,就这么静静看着她。
晏长歌看见他身上的衣物都是干的,松了口气,小手才从被子里拿出来想握着他的手好生道个歉,谁知他又将其按了回去。
“姐姐来我这里做什么?”他问道。
“对不起,我昨天又把你丢下了,你不高兴了,你若是想要什么都可以告诉姐姐,我能办到的都行。你别再生气,我等了你一晚上,你一夜未归,我急的很,但又寻不到你人。我想着你出门没有带伞,昨夜风雪又大,难免你会一身湿。不过看你衣服都是干的,我也放心了一些。”晏长歌勉强一笑。
他低笑,眸子晦暗,冰凉的手指放到她脸上,冻得她一瑟缩。
“姐姐担心我一夜,长陵心里也过意不去。这样吧,日后你便不要来我这里了。”他言辞轻缓,少年的声音没有掩饰,低沉浑浊。
晏长歌难以置信瞪大眼睛,似乎不能接受。
他盖住她的眼睛,面上的笑意退尽。
后面丹椒喊来的大夫过来了,诊断过后是染了风寒。开了一副药先喝,如今雪大,她还睡在这里。晏长陵拖她她都不走,丹椒很识时务地先出去,留两个人好好谈谈。
晏长陵内室里若是帘子门都关上这里光线就很暗,他坐在床沿,手里端着药。
他说话时语气温柔,仿佛手里不是药,而是蜜糖。
“姐姐喝了药病才能好起来。”
晏长歌看着药,摇头后退,整个人都埋到被子里。
“姐姐都这么大的人了,还要我来喂你。”晏长陵嗤笑一声,而后放了碗。
……
丹椒在外面只听见屋里面传来她的一声惊呼,犹豫之下还是进去看了一眼,这一眼却把她惊到了,手上的动作都僵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