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所料不差
年约二八,眉眼上挑似狐狸,唇角一粒美人痣,肌肤微黑,耳朵带尖。
像、真像。探事司雇的画师技术娴熟,描摹人物十分真切。
上司哄他来太学,还真不是虚词骗他。这可不就天上砸下来一桩天大的功劳?他们满城里搜捕夷狄暗探,谁想到其中一条大鱼居然来了太学?
想到“指挥”二字就在前头招手,仲简快要掩饰不住满眼里的热切。
恒娘狐疑地看看眼睛发直的仲简,又看看朝自己袅娜走来的蒲月,眉头一皱:这是,王八看绿豆,一眼就对上了?
蒲月似是承受不住仲简热烈的注视,微低下头,走到恒娘身侧,小声道:“薛娘子,关老伯说,爱娘以前常跟你讨教浣洗上的疑难。如今我新接手,一应事务尚不熟练,还得跟你多多学习。”
恒娘脸一黑。这蒲月,是跟她一个师傅教出来的?不要脸的功夫简直比她这个师姐还要炉火纯青。正要一板脸说声:“不好意思,我们不熟。”
然而蒲月掌握对话节奏的功力不比她稍差。不等她有机会说话,已经转移话题:“这位秀才是什么人呀?为什么这么看着奴?怪羞人的。”
这问题正好也是恒娘想问的,于是掉头一齐看着仲简。
仲简收回目光,一点也没有不好意思的意思:“看着眼熟,有些失神,失礼了。”
蒲月轻轻“哦”了一声,狐狸眼朝他脸上一瞟,似笑非笑:“这是,秀才与奴有缘?”
恒娘酸得倒牙,楹内传出一叠声:“是哪里的娘子在外面说话?还不快快替我请进来?”
请的是娘子,本打算往外走的仲简也跟着回去。
顾瑀趴在床上,腰间搭了锦被,扭头见到恒娘,心头又开始发虚,打招呼的声音分外荏弱:“恒娘来了!这位小娘子是谁?”
蒲月福身,施了半礼:“奴是节性斋、时中斋的浣娘,顾少爷唤奴月娘即可。”
恒娘见了顾瑀这副凄惨样,不觉得同情,反有些好笑,觉得得了教训的顾少爷颇有几分可爱。环视一圈,楹中只有顾瑀与仲简,余人皆不见踪影。想是顾家来的人太多,大家躲出去,顺便腾地方。
有两日没有见到宗越。恒娘低眼,微觉怅然。始终没有找到机会,跟他道一声多谢。
顾大娘见了两位浣娘,如获至宝:“两位小娘子,日常都在太学行走?”得了肯定回应,忙道:“老身有件事,想要拜托两位小娘子。我这儿子被他那不晓事的爹打得动不得,且还不准人来太学侍候,我正发愁得紧。既是两位都能出入太学的,老身想雇请两位娘子,这些时日就替我好好照料瑀儿。工钱方面,两位放心,顾家决计不会让两位失望,按日计酬,每日一百钱,如何?”
恒娘与蒲月异口同声答道:“极好。”话音一落,彼此对视一眼,复又各自扭头。
仲简默默找个角落站好,听了这声回答,心中一动。
恒娘爱财,他早就知晓。顾母开出这等丰厚的薪酬,比他这察子的月俸还高出一大截,恒娘不动心才怪。他甚至疑心,为了这一日一百的工钱,恒娘说不定能下黑手,让顾少爷在床上多躺一个月。
倒是这月娘,既是个暗探,答应得如此爽快,是为了什么?本想着回头就通知同僚来抓人,现在看来,倒是不急。她隐名匿迹,来太学当个浣娘,说不定所谋者大,需得探个究竟。
顾母觉得大事抵定,笑得一脸满足:“瑀儿啊,为娘的给你找了这两位小娘子来照顾,你爹铁定不能知道,你就放心好了。”
顾瑀有些犹豫:“男女授受不亲……”
话音未落,满屋子人,就连仆役等,眼睛刷刷落在他身上:你?讲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他娘伸手探额:“莫不是发烧胡话?”
顾瑀干笑两声,眼神朝恒娘乱瞟。他委实疑心,那日她遗落簪子,到底是怎么回事?把消息走漏给小报的,又究竟是不是她?这话又不好问,成了梗在心口的一根刺,看着恒娘就戳得慌。
他自觉平时对恒娘极好,很肯照顾她生意。日常见了,也是笑脸相迎。若真是恒娘卖了他,心中还真不是个滋味。顾少爷不由得幽怨起来:人心叵测,世道险恶啊!
顾母絮絮叨叨跟恒娘二人交代细务,换药一日几次,汤药煎服火候,早晚被褥添加,顾少爷喜爱什么口味的饭食,擦洗用什么温度的水……
门口忽然有人进来:“丙楹顾瑀在吗?”
顾母停了嘱咐,恒娘松口气,回头看去:国字脸,一字浓眉,通身沉稳气质,却是许久不见、已除学录的程章。
顾瑀只道他是来看望自己,笑着招呼:“仲达来了?我没什么大碍……”
程章截了他的话:“某此来,先论公事,再叙私谊。”沉着一张脸,“祭酒已知晓小报之事,十分动怒,言道,太学清净之地,不容此等龌蹉事体。念在此前无有禁令,不能不教而诛,暂且寄下姓名,不予除籍。然而终究有辱斯文,现判罚自讼斋禁闭两月,面壁思过。此议已经过了太学教职常会,众无异议。特命某来宣谕。”
“祭酒?张祭酒不是放了外任?”顾瑀一呆。
顾母比他儿子强些,能抓住重点。听到“禁闭两月”,眼前一黑,立时呼天抢地:“我的儿啊,这是要把你关起来?你伤得这样子,去了那什么自讼斋,无人看顾,可不是要命的勾当?”颤巍巍站起来,“娘去找那劳什子祭酒理论,官府杀人还有个规程,怎么你来这鬼地方读几本书,却连命都要冤枉送掉?”
程章咳了一声:“新任祭酒已于前日到学,是荆湖路来的幕阜先生。”脸一板,刻意加重语气,问道:“顾瑀,你当真没什么大碍?”
这话诱导的意思太过明显,仲简不禁抽抽嘴角。若是顾大少爷还听不出个名堂来,可委实是个绣花草包了。
顾瑀一双桃花眼使劲眨眨,程章的脸便在这眨一眨之间,时而意味深长,时而严肃端正,变幻莫测。顾瑀恍然:“仲达,啊,不,程学录,学生这伤实是极重,郎中说了,不可轻易移动,否则轻则瘫残,重则毙命。还请学录替学生呈情,求祭酒给学生一个活命机会。学生一家老小,感激不尽。”
恒娘低头想笑。顾瑀一急起来就露猴子屁股,连场面话儿都说不利索。他就是顾家最小的了,哪里还有什么老“小”?心中又想,还是顾员外老辣,先下手为强,把个儿子打得鲜血模糊,看着可怕,其实看这说话不喘脸色还红润的模样,都是些皮肉功夫而已。反倒让太学不好再重罚他。
程章眼中闪过一丝笑意,脸上却纹丝不动:“好,我一定替你转达。”眼神不由自主朝房里转了一圈,落在童蒙床铺时,微微黯然。
趁着程章以同窗身份重新拜见顾伯母,聊叙私谊之机,恒娘与蒲月三言两语,敲定分工。恒娘暂去料理今日的衣物,仲简与她一起出去,寻机低声问她:“程章有什么问题么?你为何一直盯着他瞧看?”眼神十分古怪,莫可名状。
“好些日子没见过程学录了,觉得久别重逢,分外亲切。仲秀才可别胡乱用词,引旁人误会。”什么叫盯着瞧看?别人还以为她对程章有什么意思呢。
她不过是一边看着程章那张正气凛然的国字脸,一边回想童蒙柜子里那三封用词大胆火热、叫人脸红心跳的情书,一时有些分裂,无从适应罢了。
迎着仲简写满“你当我傻”四个字的眼神,忽然神秘一笑,反守为攻:“月娘有什么问题么?你为何那般缠绵地看着她?”
仲简一怔,忽然发现自己处境微妙:他要调查蒲月,必然得想法接近。事涉机密,不能透露给外人知晓。恒娘却有意嫁他,正在设法勾引。若是被她看见自己与蒲月走得近了,岂不是会平白生出事来?
恒娘见他一张俊美面容忽然扭曲,吓了一跳:不过问一声月娘,就惹他面惊风了?不至于吧,今日才见一面,就这么上心?心中酸酸,有点嫉恨起蒲月来。
同是女人,她自问长相身姿不比蒲月差了。怎么仲简对她,就一副公事公办。对蒲月,就一见钟情了?哎呀呀,人比人,真是气死人。
还没酸上一会儿,忽然一凛:蒲月是什么人?她也是办小报的,还是自己的死对头。若让她攀上仲简,要想整死自己,不是动动手指头的功夫?随便捏个什么妄议天家、有伤风化的罪名,就能把自己的小报封了。再把人往京兆府送那么几回,就算京兆尹大人明镜高悬,放了自己回去。这生意也是做不下去了。
冷汗滴落,再没空理会那些迎风自艾的小情绪。眼神往房中一梭,蒲月正侍候顾瑀喝水。心中恶狠狠立定主意:绝不能让你得逞。
仲简默默收回目光,果然他所料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