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只有年月
次日恒娘气昂昂去太学,端的是怀揣一腹杀气,胸藏万千甲兵,直冲那暗下蝇卵的黑手而去。
依旧打西门出入,老远见到门外围了稀稀落落一圈人,指指点点。骡车驶近,见是个浑身缟素的女子,低垂着头,看不清面目。地上一张绢纸,上写几行大字:公婆双亡,夫去经年,音信不通。节妇无奈,千里寻夫,盼好心人垂怜,告以消息。
文字粗浅鲁莽,便恒娘也能看出,这大概是请的略识得几个文字的乡野夫子代书。绢纸似是遭过水,处处斑驳。
夜来下过入秋第一场雨,地面泥泞,孝服女子跪在泥地里,裙摆已经湿透,紧紧贴着肌肤。恒娘看了几眼,顿觉自己腿上也寒麻了几分。
有人出声问相询:“这位娘子,你要寻夫,为何守在这里?难道你那夫君是在太学里头读书的秀才吗?”
此时正是上午读书时辰,西门外聚着的多半是来往采买的厮仆人等。问话这人便是个胖胖的厨子模样。
女子低头不语,好似没有听到。
守门人从门厅里踱出来,天冷,袖着双手:“说是来找人,一大早跑来跪着,问什么又不答。这里头学子三千,你倒是提个名道个姓,我们也好帮你出主意啊。”
女子兀自跪在那里,跟个泥雕塑像一样,毫无反应。众人见没什么热闹好瞧,三三两两散了,自去忙自己的事。
赵大也赶着骡子进了西门,跟恒娘闲话:“那娘子怕不是个聋子?听不见人问话的?”
恒娘不同意:“若是个聋子,必定紧紧瞧着别人动作,揣测意思。不会象她这样,把头埋得低低,生怕见人。”
“也对,”赵大嘴一咧,笑起来,“瞧不出恒娘小小年纪,看人倒是细致。——不是个聋子,那就是个丑八怪,所以怕见人。”
恒娘依旧不同意:“也未必是丑八怪。她既是千里迢迢进京,就算是个惊天动地的丑女,一路上也被人瞧得麻了,哪里还会这样作态?”
赵大嗬嗬出声,笑得不行,“还是你们女人懂得女人心。那依你看,她为什么不说话不抬头?”
“这我哪里知道?”恒娘也笑,“照我说,多半是冷得麻了,冻得僵了,开不了口。你看她穿得那样少,多半是南边来的,没想到京城的气候,下一场雨,就冷成这鬼样子。”
晨起虽停了雨,太阳却没露头。天阴阴的,憋得人气闷。薛大娘起身时,咳得比往日急,正是变天时节必有的症候。恒娘在家里守着大娘吃过汤药,这才出门。故而比往日晚了些。
昨天她还能一身单衣地干活,今天已经加了夹袄。想着那孝服女子仍是一身单衣,又跪在泥地里,心里颇有些过不去。身后竹筐里都是太学生们的衣物,不能乱动。
暗自计较,要不待会儿再跑一趟,回去拿件旧衣服给她。瞧她衣着,不像是富裕模样,又是人地生疏的异乡客,若是病倒,怕是要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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骡车停在节性斋门口,赵大收紧缰绳,随口问:“恒娘也收这里的衣服了?”
“或许吧。”恒娘抿嘴笑,不等他停稳,轻巧地跳下地,径直朝斋内走去。
今日天阴,斋中人比往日多,见了这一个陌生的俏丽小娘子,不免多看两眼。隐约听到人声议论:“这谁呀?”“似乎是服膺斋那头的浣娘。”“你怎认识?”“我有同乡在服膺,见过两回。他们那边都夸说,这浣娘手脚勤快,干活利索。”“比我们的好。”“唉,你这人,留点口德吧,别说了。”
恒娘径直去了芦亭后的水房,找到一个四十来岁的茶水侍应说话:“关老头,你家爱娘呢?”
关爱娘是关老头的女儿,靠着这层关系,做了节性斋、时中斋的浣娘。做事散漫,常出差错。两斋学子不堪其烦,故而与恒娘接洽,想辞了关家,转到薛家。
关老头正呆呆坐在灶前,手里拿把蒲扇,过一会儿,扇一下,又扇一下。灶上铜水壶咕噜噜冒泡,他浑若未觉。听到“爱娘”两个字,才像突然醒过来,猛地起身,张皇着去提水壶。
这反应不对头。恒娘正皱眉,身后有声音传来:“你找爱娘做甚?”
恒娘转过身。天暗着,房门又低矮,门口一个人影堵着,看不清面目。
听声音是个年轻女子,恒娘揣度着她身份:“你是什么人?我找爱娘,关你什么事?”
来人轻笑一声:“薛恒娘,你贪心不足,坑人无数,小心晚上爱娘去找你。”
门外刮一阵冷风进来,嗖嗖响。关老头提了水壶飘出去,铁壶撞到门框,砰地洒出开水,门口那人连忙闪开。
恒娘要跟出去,那人重又堵上门。
“你究竟是谁?爱娘在哪里?”恒娘握了握拳,比较两人身量差距:还好,身高胖瘦都差不多。真扭打起来,吃不了大亏。
“爱娘么,前晚上挂了房梁,等她爹起夜发现,人已经冷透了。”
“你胡说!”恒娘不由得退后一步,双腿有些发软,不知是吓的还是被冷风吹的,“我前几日还见过她。”特地跑去服膺斋堵她,又是威胁又是哭求,要她别抢节性斋、时中斋的生意,或者,起码给她留一个。
她没答应。
来人轻笑一声,“薛恒娘,你知道关家就只有他爷俩相依为命,关老伯烧水,爱娘浣衣。关老伯本还想着,辛辛苦苦存够几年嫁妆,能让爱娘嫁个不缺胳膊腿的齐全男人,也算这辈子的大事了了。如今浣衣生意被你抢走,单靠她爹一季度三百文的工钱,爱娘这辈子怕是嫁人无望,只能守着老爹过日子。一时想不开,就去寻她那短命娘了。”
她字字带刀,恒娘听得真切,心中逆起一股气,反踏前一步,又站得笔直,一双眼睛毫不回避地瞪着她:“你是什么人?关家的事,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光线虽仍昏暗,影影绰绰能看出眉目,是个好看的女子。
“我?我是这两斋的新浣娘啊,关家老伯委了我替他家料理呢。”
——难怪这几日不见两斋的人来,恒娘恍然。爱娘这一死,两斋的学子必然神明有愧,关老头委给外人,他们哪里好反对?
“你可不像是普通浣娘呢。”恒娘伸手抚过头上铜簪,举步缓缓朝她走过去,“寻常娘子,哪有捉苍蝇孵卵的胆色?”
“你过奖了,”那人道,“雕虫小技罢了,怎及薛娘子借刀杀人的厉害?”
恒娘脚步一顿:“你是——”
“蒲家年月长,年为兄,月为妹。”
蒲月。
蒲月居然是女子。还跟她一样,做了浣娘的行当。
恒娘默了一下,忽然问:“你有几个弟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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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大见恒娘从节性斋出来,脸色不太好,似是这阴沉天色也同时嵌在了她脸上。好奇问一句:“怎么?事情不顺?”
恒娘摇摇头,抬眼看着前方。灰蒙天空下,林木被风吹得摇摆。有些屋舍里亮了油灯,衬得外头越发昏暗,明明还是上午的天时,看去倒像暮色将临。
“还好。”她答,微微笑了笑,“只有年月,没有时刻分秒。”
骡车到了惠连池,赵大也没想明白,这句话是啥意思?
恒娘一脚跨进服膺斋,便发觉斋内气氛大是有异。斋内各楹的人都在院里站着,如蜂子般拥在丙楹外面,指点说笑,煞是热闹,与这落寞的天色十分不般配。
丙楹外还站了十来个青衣婆子、短褐仆人。恒娘还没靠近,已听得楹内传出妇人嚎哭声音:“我的儿啊,你爹咋就能下这样死手?你要是有个好歹,那是生生地挖我的心啊,我还有什么好活!我不如跟你一齐死了算了。”
一个有气无力的声音答她:“娘,儿还没死呢。再有,上次大哥挨打,你也是这么说。你老人家好歹改个词,儿听着也顺气些。”
却是顾瑀的声音,没了平时的轻佻得意,听去有些失真。
妇人似是打了他一下,顾瑀杀猪样惨叫起来:“啊啊,亲娘啊,你是来替爹补刀的不是?感情你老两口都多嫌着儿子呢。”
院子里响起一片笑声。顾瑀听到了,朝外头吼:“谁?哪个混球在外头笑我?等少爷好了,一个个找你们这些缺心少肺的读书人算账。”
众人于是笑得更欢。有缺德的,高声回道:“顾少爷,我们缺心少肺,你可是缺个心肝。要不,我们替你把心肝请回来,多半你瞧着心肝儿来了,疼得也能好受点。”
恒娘找个人相问:“这是怎么了?”
“恒娘今日来得巧,这热闹平日少见,”被问到的人是甲楹的,笑得眼睛都快找不见,“前日顾少爷找了角妓,在楹里荒唐。不知怎的,被小报给捅出来,他家顾员外昨晚亲自带了仆人来,将这个儿子五花大绑,当贼一样绑回去。今儿一大早,又血肉模糊地扔回来。”
手指着丙楹,“这不,他娘正在里头照料呢。”
一个仆人端了铜盆出来,里头一盆红殷殷的血水,往东北角茅房处去了。
屋里又响起顾瑀的哼唧声,顾大娘骂着仆人:“你们手脚轻点,没看少爷皮开肉绽的吗?”又恨声道:“早知道就该带几个精细丫头来,要你们这粗手粗脚的男人有什么用?”
顾瑀声音十分悲苦:“娘说什么废话?丫头仆人,有什么区别?反正爹说了,一个也不准留。”
恒娘上前两步,迎头碰上仲简从楹中走出。
恒娘如今见了他,一点儿也不觉得察子可怕,反倒生出些亲切有趣的意思来,忍不住便朝他微笑。然而他好似没看见,一双眼直愣愣看着服膺斋的大门口。
彼处聘聘婷婷走进一人: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