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白……

曌河因锦鲤门的消失,洪涛倾滚,中心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水底的泥沙腾起,搅扰得浊浪排空,横舟俱毁,甚至连碎石块铺成的河堤,亦被强大的冲击至土石瓦解。

奔腾的水流中,一条黑色的手臂紧攀着河堤的垂柳,直到垂柳被洪涛连根卷走,那条黑色的手臂居然越伸越长,宛如扎根石缝的稀碎的根须,待水速稍作减缓时,终从混混沄沄的曌河中翻身爬出一坨“烂泥”。

灰黑色的“烂泥”大口的从嘴内吐出污浊的水,剧烈地咳嗽使他的形容愈发狼狈不堪。

曌河河畔传递着人们尖悚又凄厉地叫声,车马碰撞或嘶鸣的混乱,妇孺振聋发聩的惊声大哭,堪比陆上新的漩涡。

逃命的人不会发现奄奄一息的东佛正躺在马路石板与泥土流失的一块狭窄凹槽里,又黑又臭的栖身之处正如他所希望的那般隐秘而隔绝。

如果可以,他宁愿淹死在曌河下面,都不愿意有人觉察出自己现在的诡异。

他摸摸自己露出黑色手臂的肩膀,新生的肌肤紧密地包裹着破损的位置,然而却远远不够,因为轲摩鳩造成的创伤实在深邃,新生的肌肤顾此失彼,有些皮肤露出的缝隙不能俨然顺利地修补。

体内的东西正在往外流淌着。

东佛心底反复诅咒着轲摩鳩死不足惜,又怨恨套着自己的这层肌肤其实并不能无限重生。

他需要进食!

不,他的皮肤需要进食!

而且必须现在,立刻,马上!

否则他隐藏的内在就要像脱皮的五脏六腑一般漏出来了!

东佛不停地挣扎,不停地辗转,他的手往怀里掏了一下,又迅速地拿了出来,掌心空空如也。

被他搅扰地频繁,环玉睁开瞌睡的眼睛,从他怀里探出头来。

环玉叽叽咕咕说了几句异邦语,像是关心着眼前阴鸷的男人,被东佛狠狠塞回怀里。

几次三番,环玉学精了,抱着他的手指从衣服里钻了出来,东佛一瞧即刻变了脸色,使劲一甩手。

环玉从指尖上不小心栽了下来,渺小的身躯转而衍作妙龄少女的正常身姿,半身攀附在酥软的河堤碎石间,裙摆拖入水中眨眼会被冲走。

她嘴里啊啊啊地哭叫起来,梨花带雨的脸上充满了惊恐万状与讨饶,一双琥珀色的眸子里灌满了绝望,挤一挤,四道泪柱垂滴入河。

东佛瞬时躁动起来,他的眼睛明了又暗,脸颊的胡须耸了又蔫,五根手指攥紧又松,连他的喉头亦抖缩又滚。

什么都听不清楚,异邦的语言被水声压得或高或低,哭声像刀片一样在东佛的某处薄脆的地方反复打磨。

某人说过的,你即偷了她来,必是喜欢的,喜欢的东西便要一生一世都善待她,莫要辜负了。

东佛分明记得这句话,都记到心坎里,像佛一样置于神龛供摆着。

可是如今,怎么就哪里不一样了呢!

东佛的眼底模糊不清,滚出了硕大的泪珠,有生之年,往后余生,他那双一眨不眨的眼睛里都再没有滚出如此晶莹剔透的泪珠子。

仿佛把他一生为数不多的善心,都从眼睛里赶了出去。

东佛的背后一片灰暗渐渐升起,藏身之处的狭窄将这些灰暗愈压愈紧,愈压愈浓,直到他那双偶泛明光的眸子里再也不会出现任何涟漪,他的表情不会透露出任何秘密。

东佛一把扯住了环玉的手腕。

环玉立刻放声大哭,她不用死了,她不用死了!

她那双眸子里的美丽瞳仁像喜悦的花儿,柔软的卷发洇了水,满满地遮盖着半张脸,好像另一个人狼藉的模样。

东佛的心头最后颤了一颤,终于摆脱了内心的禁锢,把她狠狠扯了一把,对着脱离洪涛的人怍道,“环玉,你的皮肤好白啊……”

北行近百里,白式浅直接把谢墩云撂在地上,谢墩云的老腰撞在地上明显嘎巴一声脆响,接着就干嚎起来道,“你奶奶个熊的,差点把老子给摔散架了!”

“那你就不要在别人的后背扯呼噜,流酣水……”

白式浅侧身避开谢墩云的视线,微摸了摸侧肋,肿胀已然麻木,还能多撑一会儿。

才丢了水壶给谢墩云道,“你做梦做香了吧,我都听见你咯咯笑了。”

谢墩云的筋骨缓释,没脸没皮的模样又浮现出来,露牙笑道,“你背上可好睡了,忒舒服。”

白式浅撑开了雷肜伞,趋避开他那刚睡醒的散漫目光,寻了块石头坐下,勉强吃颗药丹缓解身上的重创。

谢墩云挠挠头,看看周围一派景物,不由就地盘起长腿问道,“你不是说要追着龙竹焺遁逸的方向,怎么追到山郊野林来了?”

白式浅冷冷道,“就是追着龙竹焺来的。”

啊?!

白式浅从袖子里摸出来一尊晶莹的琉璃瓶,里面的黑色碎发像张狂的蝇虫,密密麻麻在瓶壁间附着扭曲,然而当它们凝聚在一起时,却像司南一般指着同一个方位。

“这瓶子不该是在上官伊吹身上吗!”谢墩云看了半晌,终于回忆起来,“啊,白疯子,你居然也会做顺手牵羊的事情……”

白式浅冷一瞪眼,义正言辞道,“分明是借,用完了就还给他。”

依照琉璃瓶子里的碎发时聚时散的状况,推断他们已然很接近龙竹焺和支持他的诡异力量,然而不能打草惊蛇。

白式浅收回了琉璃瓶,盘算着把谢墩云暂时留下,他先登上附近的矮山去看看究竟。

哪知远远即见一队快马自山道奔驰而来,清一色的汗血宝马蹄间三寻,践踏起的一路飞烟高涨,艳红色的官服好似一群踏浪而来的游鱼。

鲤锦门!

白式浅知道自己的身影已然落入许多双视线的交织范围内,已然不能再显身出来,对谢墩云道,“上官伊吹来了,感觉人数不少,你且留意!”

“老子对他留意什么!难道他领人来杀老子呢!”谢墩云大咧咧平躺在地上,直到近千的马蹄汇成一个圆圈,把他里里外外包围三圈。

上官伊吹骑着高头大马,鲜衣怒马好不风流倜傥,日头在飞尘的遮掩下,散淡出一圈溟濛不清的白光,唯独他自三千红尘中栩栩如生,犹如冠鲤。

谢墩云被呛得再装不住,径自翻身坐起来道,“上官大人,好久不见,十分想念!”

上官伊吹并不带笑,眉目飞霜道,“你怎么在这里!你不是该在龙家祖宅里照顾伤病!”

谢墩云笑道,“救什么死,扶什么伤,老子差点让你们鲤锦门的二十四尊木化石鱼雕压成一坨了,还照顾别人呢!”

上官伊吹翻身下马,立刻有人牵马驱离,留下二人对话的空地。

“这不可能,”上官伊吹道,“那些鱼雕用过许多次,不可能会失灵的。”

谢墩云一拍手,“大人明见啊,其实是彣苏苏返回来,发现龙家祖宅的人都死了,所以拿咱开刀泄恨呢!”

上官伊吹道,“所以,你们一路追着彣苏苏到这边来啦”

他的眼尾一挑,甚有些意深味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