轲摩鳩的轲摩鳩

轲摩鳩面无表情,被踩烂的木渣从整张脸上簌簌落下。

东佛顺势丢出手中钝器,恨不能把那张讨厌入髓的脸砸作四分五裂。

可惜轲摩鳩侧头避过了。

“黔驴技穷啦!准备使些个雕虫小技来笑死我吗!”

轲摩鳩的手里须臾提出一根麒麟尾,状如长鞭,布满逆向的鳞甲,抽下去即会挖掉一块肉来,他对着东佛用力一抽,“可惜我一点也不想简简单单就原谅你!”。

麒麟尾眨眼打在东佛来不及奔逃的腿上,霎时如火炭烧身,皮开肉绽的极痛令东佛禁不住露出凄惨的嚎叫,不知有没有抽碎腿骨,他只能拖着伤腿匍匐在地上不停地挪动着。

“叫你逃!你这个小骗子!”轲摩鳩解恨似的又抽出两尾,神兽麒麟的湍急尾风,如趁着激流的长帆,排上斜云的归雁,匆匆疾疾地荡在东佛的腰腿处。

听得衣袍撕裂的轰响,又见得皮肉添了两道血痕,再看轲摩鳩无面的木头脸里发散的桀桀笑声,整个人像狼藉深处缓缓临近的一抹披金戴银的枯影。

东佛蜷缩在宽大的衣袍里,已经动也不能再动。

轲摩鳩拉着麒麟尾笔直靠近,一副胜券在握的鄙夷姿态,“你知道我为什么总打你一个,给你吃各种各样的毒物吗?”

“若不如此反复试探,我怎么可能最先知道,你身上的皮肤可以自行修复!”

东佛藏在黑暗处,像最初佝偻的后背的样子,灰袍底下像滚动着汹汹的怒风,黑色的眸子自更黑处透出狠噬的光亮,死死地瞪着轲摩鳩的审问。

“那你又知道,为何我能轻松识破你的伪装!”

轲摩鳩不由滔滔汩汩着,“你与土包子从花楼出来,楼主报鲤锦门的丢失人口足有三个,为何你们只带着陌川归来!”

“我后来又暗自遣人去各处查问过,你这张嘴脸十分好认,但凡浪荡过的花楼都有莫名失踪的花娘。”

“这些女人都去了哪里!是不是真的与你有关!”

“还有阿官提示过我的,埊水旁时,你曾经想对我的掌心幻印做些什么。”

轲摩鳩越说越气,对着东佛闷不吭声的背影一番笞打。

对方的灰袍瞬时被洇出的血染得斑驳,东佛嘿嘿嘿嘿的低笑犹如地裂中钻出的幽咽,摩擦着地面泛出怅怅之声。

“既然你关注俺如此久,也煞废了不少苦心,莫不是你私底下稀罕俺……”

“胡说!”

“那就是稀罕一个自己永远也得不到的人,为了那个人,不惜以身试险,费尽心力找出一切会伤害他的源头,用尽手段除之后快了?”

“你说够了没!”轲摩鳩丢开麒麟尾,一把将东佛从地上扯起来,“打你那么多下,最该抽你这牢里栽的烂嘴!”

木头的拳脚狠狠捶打在东佛带伤的位置,东佛唔唔惨笑,“轲大人一副金枝玉叶的样子,果然拳脚和挥鞭子一样软乏无力。”

轲摩鳩费了些劲,扯开东佛的袍子一看,里面的新伤正在快速结痂,难怪东佛又恢复气力来揶揄自己。

“回答我的问题!”轲摩鳩忽然回忆起什么,狠狠地反擒着东佛的幻臂,“你若是谁派来害土包子的,就不要妄图利用他的善良,来替你行恶!”许是两个人斗红眼睛,久久僵持不下,彼此用尽了气力,绝不心慈手软。

东佛猛一挣身,那条并不牢固的幻臂径自脱落,被轲摩鳩扯进了怀中,朝后仰头滚去。

“胳膊还我!”

东佛气恼非常,扑上去扭打起来,二人拳拳到肉,脚脚狠辣,须臾纠缠得难舍难分,恨不能徒手结束对方的性命。

轲摩鳩暗下里抬起右掌,初愈的三眼环轮幻印绽放金光,一条庞然大物逐渐在东佛的头际形成,硕大的獠齿从猩红口内缓缓滴淌着涎水,一眨眼即会咬断东佛的脖颈。

东佛骤然冷笑道,“你可知道,俺在外的诨名是什么!”

“谁管你!”轲摩鳩痛苦地反驳道。

分明他应该占尽优势,然而诡异的是,东佛的皮肤缓缓膨胀,孤独的单臂被开始注入无穷无尽的力量,扼住自己的咽喉不断收缩,纵然轲摩鳩木头做的身躯,依旧发出辟里卡啦的断裂声。

轲摩鳩抵死做幻自救。

东佛的阴森笑意在浓密的胡髯中被遮掩,只觉得他光秃秃的肩头蓦地冲出一些无法形容的东西。

“你记住……俺叫妙手千佛!”

黑色如同魅影一般的手臂瞬间充满了他空荡荡的袖管,透过袍子俨然比普通手臂壮硕数倍。

一击撞在轲摩鳩的幻印上,力敌千钧,绝不输谢墩云一分一毫。

横扫而起的水花纷繁四溅,焦土之上的尘烟弥漫如雪,头际的龙睛顷刻之间转了颜色,变得一片煞红!

轲摩鳩的幻印遭重创之后居然失去了幻力,凭空织好的幻兽尚未完整,随即消散殆尽。

血红色的鲤锦门里透着弥足的死亡气息,令人不得喘吸。

“我的幻印!”这种感觉十分不好,轲摩鳩神色苍然吼道,“这怎么可能!幻印方才还运用自如的!?”就在刚才,他是如何轻而易举便教训了彣苏苏。

“怎么不可能!你的幻印出意外也不是一两次了,难道还没有点戒心呢!”

东佛的问话让轲摩鳩彻底凉了一半。

东佛见危机渡化,笑意更加邪祟道,“你以为只有你自己聪明,给别人乱吃东西了吗!”他故意抬起自己的手掌加以暗示。

记得吗,那个时候俺掌心不成气候的金蛇幻印,是被谁吞噬了。

记得吗!

记得吗!

记得吗!

“你……你究竟是谁!”

轲摩鳩想要再一次质疑眼前这个看似窝囊又毫无存在感的家伙,然而他的幻印如同废品一般,如何摧动意念,都不可能再吐出幻丝来。

“俺的身份你没资格知晓,俺已经不想再听见你说一个字了。”东佛微眯眼,看不见的黑手胜似沉钩,一撞间,刺破轲摩鳩的颈侧,连带喉管一同被彻底破坏。

轲摩鳩绝望地睁大眼睛,若不是个木头,他早该咽气。

然而东佛正是领悟到这一点,才故意没有立刻杀了他,而是提起轲摩鳩的右掌,轻松自在道,“你不是问俺想对你的幻印做什么,对于一个惯偷来说,你觉得俺想做什么……”

轲摩鳩眼睁睁看着东佛那条诡异的胳膊,须臾变成一把黑色的巨镰,眨眼即砍断他的右掌。

绝望,后悔,低落……一万种极端的情绪汇聚在轲摩鳩的脑海里,他遥远想起了漫漫无际的乌木苏沙漠。

有个倔强的枯瘦如柴的身影对他反复说,“轲摩鳩……轲摩鳩……我的朋友……如果没有你的陪伴,我已然死于荒漠腹地了……”

那人絮絮叨叨得如同病态,孤寂和烈日使他头脑发热,然而他还在不停地说。

“轲摩鳩,轲摩鳩,你可以厌弃我,但不要离开我,我的朋友,如果能走出沙漠,我就送你一颗幻眼,赋予你生命,好不好……”

“轲摩鳩,我叫你轲摩鳩好不好烨摩罗语里,轲摩鳩即是……永不背弃……”

“轲摩鳩的轲摩鳩,轲摩鳩的轲摩鳩……”

……

大禅,对不起。

在黑镰斩来之前,轲摩鳩拧合三指,毫无波澜地做出了毁印的手势。

东佛目瞪口呆,大叫着,“不不不!不要!你这个疯子!”

……

戚九的头晕晕乎乎,他驾驭独木舟,在几近干涸的橙霜河上艰难地划行着。

龙睛的红色光芒骤然四射,七彩的鲤锦门突然改头换面,像被洇血的画布突然遮盖了四面八方。

戚九有些害怕,手里的舟棹一直划,一直划。

他的右掌心空洞洞地疼痛着,仿佛被活生生剜去一块心尖肉。

水面上似乎飘来了个人影,浮浮沉沉,戚九连忙驱船前行,直到那人影披裟间闪耀着珠宝的冷光。

轲摩鳩!

戚九拼命划了过去,暗红色的河流好像血河似得,幽暗地仿佛要吞噬去人的灵魂。

在二者即将错过之时,戚九一把扯住了轲摩鳩的披裟,把人狠狠拖到了独木舟的船舷。

诡异的红光一照,轲摩鳩的木脸大约在看见戚九的时候多了些松动。

戚九瞧他的脖子俨然要断,使劲大喊着,“人呐!快来人啊!鲤锦卫呢!这里有人要死了,你们到底管不管啊!”往日喧闹的鲤锦门今日却是孤寂的死城,多一条影子都不复存在。

伤心的泪水滑出戚九眼眶,他的心内,早已经把这个骄傲鬼当作人来看待了啊!

轲摩鳩说不了话,他毁了上官伊吹给他的幻印,再也维系不了寻常人的姿态。

他那么爱美,大约也是为了今日的陨落不至于丑陋。

轲摩鳩试图朝泪流满面的戚九张着嘴,倒抽的凉气自他的喉管里泄露。

阿官待你不同,你不能跳起来跟他对着干……

轲摩鳩的轲摩鳩,轲摩鳩的轲摩鳩……

最终轲摩鳩伸手指了指天上的龙睛。

他的右掌空成了一颗无限深邃的虚黑的孔洞,不停地吞噬,吞噬,直到他残留的像人一样的外观,像人一样的行动,像人一样的生命,全全部部,丝丝毫毫被毁灭的幻印吸食个干干净净。

直至轲摩鳩的一切像浩瀚海洋中的一粒沙,随波逐流,最终变成了一根千疮百孔的木杖,紧紧攥在了戚九的手里。

竟如此如此真实而熟悉。

戚九的掌心渐明渐亮,精赤的光咒缠绕于葱茏指尖,如同白昼降临。三千幻印冉冉升起,仿佛默哀的旗帜,更似指路的星辰。

戚九仿佛彻悟了些什么,单手攥着轲摩鳩变成的幻杖,遥远地对着普照鲤锦门的龙睛伸手。

破魔裸母塔底下陡然失火,鲜艳的火舌遍开大地,艳赤岛如同烈火中翩翩起舞的异族少女,绿树新花尖滴淌着明耀的光圈。

陌川纵了火,不管对错随便钻入了一扇门去。

陀貘们木然地对着火光,不知是忧惧,还是惊悚,呐呐地呼喊着,“吹……吹……吹……”此起彼伏的阴鸷呼唤,与火焰冲天化作一团朦胧的光影。

世间大概是疯了吧!

所有人都疯了!

戚九心里难受异常,伸手一摘龙睛,龙睛化作一颗鲜活的眼珠,不断地收敛着整个鲤锦门的幻彧,抽丝剥茧着,一丝丝,一寸寸地减小着这个曾经令北周人闻名色变的地方。

失去了幻彧的支持,曌河的河水滔滔不绝地倒灌,瓢泼大雨极快地扑灭了破魔裸母塔的火势。

鲤锦门的幻彧越缩越小,直到被龙睛抽尽全部幻丝,吞入眼珠的中心去。

戚九手一招摇,三千幻印受到急急召令紧随其后,戚九自奔涌灭顶的洪涛中,抖手一敲掌中木杖,曌河腾腾的水脉立刻分开两道让路。

戚九捻指收了那颗眼珠子,趁着水道如帘大开,悄悄离开了咸安圣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