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府·静避风波

慈安堂,檀香袅袅。

姜毓垂头跪在地毯上,上首榻上坐的老太太阖着眸,手里的佛珠慢慢捻着。比起当日事发后从来没有过的暴跳如雷怒火中烧,眼下看上去仿佛不是一个人。

也可见当日她猜的没错,老太太心中还是维护她的,发怒也是半真半假,做与旁人看的居多。

姜毓的膝盖跪得有些疼,可身子却不敢松懈,直直挺着。

屋里的丫鬟进来给老太太换了两次茶盏,第三次的时候,老太太才睁开了眼。

“在屋里想了两天,可知是哪里错了?”

姜毓不敢疏忽,也不欺瞒,只一口认了,“孙儿知道。”

姜毓是老太太带大的,刚才在姜易面前那套抵死不认滴水不漏的伎俩在老太太跟前便没有必要了。

能将叶恪与姜容私情瞒得严严实实,当年在她大婚之日将姜容秘密送出京远嫁的,也就只有老太太了。其实当初姜毓察觉的时候,老太太都已经将事情收拾地差不多了,为了此还特意与她旁敲侧击地点拨弹压过。

以前姜毓不知道,后来才知道,老太太说再多,究其根本无非是因为国公府的脸面罢了。当年签下和康乐伯府一起签下婚书不仅是老太太的意思,也是先肃国公,也就是老太公做的主,是先国公爷和康乐伯府先伯爷的交情。

眼下两家的老太爷都去了,肃国公府依旧是茂盛的百年大族,而康乐伯府却不如先伯爷在时的欣欣向荣。

老太太不让姜毓悔婚,恐怕一是为了两家老太爷生前的交情,二则是不想让人背后言国公府势力薄情,背信弃义

她要姜毓为了国公府的脸面忍着,一直忍住一辈子。

老太太垂眸睨着姜毓,缓缓道:“你这孩子,终究是心气太高,沉不住气。”

“是,孙儿知错。”

“你可知你这么做结果是什么,是你能够承受得起的吗?你有想过你父亲如何在朝堂上立足,你母亲将来又如何出去应酬京里的那些女眷?你有替他们考虑过吗?”

姜毓直挺挺跪着,每一句都铿锵坚韧,“孙儿有错,对不起爹娘,但不后悔。”

“倔!”老太太的手砰地拍在桌角,“你对不起的何止这些,将来有的是你想不到的麻烦事,有的是你的苦头吃!”

姜毓低着头,一句反驳没有,可也就是这幅模样,油泼不进,水浇不透。

老太太看了她良久,只化作一声轻叹:

“罢了,明日我要往净音寺去,你也收拾收拾同我一道去,山上清静,正好小住几日。”

才退了婚,风尖浪口,流言蜚语,往山上去住是躲清静,也是避人耳目。

“是。”姜毓点头。

老太太又阖上了眼,仿佛是累了,“去吧。”

……

姜毓让翠袖翠盈扶着起身,自出了老太太处,膝盖又酸又疼,才出了院子,就见见有人疾步而来。

“我苦命的福姐儿,你的命怎么就这么苦啊。”

张氏疾步上前一把拉住姜毓的手就往怀里抱。嘴里喊的,是姜毓的乳名。

“母亲。”姜毓有些无奈,宽慰地回抱住了张氏。

张氏松开姜毓,转而抓住了姜毓的双手,道:“老太太喊你来做什么?有没有为难你?罚你了没有?”

“没有。”姜毓摇头,“祖母素来疼我,怎么会为难我。”

“那她寻你来做什么?”

想想那日老太太发怒的样子,好像恨不得用她那根沉香木的拐杖打死姜毓,她嫁进肃国公府这么多年都没见老太太动这么大的怒。

姜毓道:“祖母说,叫我明日跟着她一起去净音寺小住几日。”

“明日?”张氏的眉梢一挑,但想想又对,“也好,过去住几日,避避风头。等过些时候,娘再去山上接你回来。”

说到这,张氏又想起了一事,“那个小贱人还送了信明日要回门,回什么门,她倒还敢回来!她跟她那个下九流的姨娘一样,都是上不了台面的货色。”

张氏越说越来气,“那个天杀的贱妇生的小蹄子,平日里不声不响的,没想到竟将我的福姐儿坑害得这样惨,老天有眼,这样不知廉耻的东西不得好死!”

“母亲。”姜毓忙反握住了张氏的手,怕她越说越激动最后又去找柳姨娘的晦气,“木已成舟,母亲休要再为了这事儿动气。”

“怎么能不气!”张氏的脖子一抻,道:“那小蹄子害得你成了全京城的笑话,你可每看到外头那些人的脸色,真是……将来你可还怎么再许人家,有几家还愿意真心娶你?”

姜毓耐下心来开导,“毓儿还小,左不过再等两年,以我们国公府的门第怎么会找不到人家?就算是议不了亲了,就在家当个老姑娘,正好舒坦。”

“呸呸呸!”张氏连唾几口:“说什么昏话!什么叫议不了亲,我的福姐儿这么好,定能找个比叶家那混小子更好的夫家!”

“母亲说的对。”姜毓拉了张氏的手缓缓往回走,“我明日一大早就要跟着老太太去山上了,母亲在府里,也要保重身体。再怎么不对,大姐姐已是嫁了康乐伯府,柳姨娘也算有了真正的倚仗不同往日,母亲只与她井水不犯河水就好。”

张氏叹了口气,“我知道,怎么不知道,道理谁都懂,可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姜毓立即顺着拍马屁,“母亲可是咱们肃国公府的当家主母,气量如山海,哪里有解决不了的事。”

张氏点了点姜毓的额头,“小马屁精,就知道哄我。”

姜毓把头靠在张氏的身上撒娇,“好啦,明儿我就得启程了,也不知得去山上住多久,母亲与我一道收拾行装吧。”

……

转眼数月,冬去春来,阳春三月的天气最是宜人,山上的花木芬芳,草叶清新,古刹铜钟幽幽,香火袅袅升入青天。

幽静后园之中,四角亭里,四五个丫鬟婆子里外静静侍候。亭中一人执笔伏案,笔墨落下一行行娟秀的簪花小楷。

春光静好,姜毓翻过一页佛经,纸上落满了最后一个字。密密麻麻的小楷铺满了整张纸,翠袖上来将新纸换上,拿了抄满的纸在一旁压好。

一个小丫鬟子匆匆走来,在亭前报:“姑娘,太太来了,在老太太那儿呢,刘嬷嬷来问您要不要过去。”

“不急。”姜毓听着,笔却照常落下,头都没有抬一下,只道:“母亲与祖母还要叙话,待我抄完了剩下几页佛经再去不迟。”

张氏这次来就是接她与老太太下山的,既是要走了,那便将手边的佛经都抄全了,才好交给老和尚一并烧了祈福。

小丫鬟没再说什么,又匆匆回去了,“是,奴婢这就去回刘嬷嬷。”

风很轻,拂起姜毓耳边发丝。

天光悠远,阳光煦暖,几缕薄阳落在姑娘妍丽的侧脸上,别是一种娇柔清丽。

小丫鬟去了不久,又有人从小径的尽头走来。翠盈第一个抬眼瞧见,脸色猛地就是一拉,轻声在姜毓的耳边道,“姑娘,柳姨娘娘家那个赖着不走揩油的表姑娘来了。”

姜毓的眉眼不动,淡淡说了两个字,“随她。”

“二姐姐在这儿呢?”

姜毓不理人,人却还是偏偏要凑到姜毓跟前,柳嫣带着丫鬟径直就到了姜毓的跟前,仿佛很是热络的模样。

姜毓低着头,眼皮子都没抬一下,更别提应声,只故意冷着她,可柳嫣却一点没有知难而退的意思,依旧神色如常,道:

“前些日子大姐姐回府来,却没见着二姐姐。这都四个多月了,大姐姐心里记挂地紧,便有些话要叫妹妹带给二姐姐呢。”

“二姐姐成全了大姐姐和小伯爷,大姐姐心中感激二姐姐,都是二姐姐大度,才没叫大姐姐和小伯爷这对有情人风流云散。”

柳嫣一面风轻云淡地说着,一面紧盯着姜毓的神色,却瞧着姜毓的脸上纹丝不动。

她是柳姨娘娘家的孩子,出身贫贱,可偏偏家里从小频繁将她送到柳姨娘的身边小住,让她见了多了繁华,也见多了那些名门贵女,可自己却依旧挣扎在最底下的位置纹丝不动。姜毓是肃国公府的嫡女,从来高高在上,她在肃国公府进出了这么多年姜毓都不曾正眼看过她。

一朝见姜毓败落,她怎么能不好好看看姜毓摔碎的模样再踩上几脚?

“说起这段姻缘,姨娘和妹妹也是感激二姐姐的,大姐姐与小伯爷青梅竹马,早已两心相知,情深意笃。却碍于两府早年订下的婚约不能相守,日日饱受煎熬……”

柳嫣的语调骤转,忽的惆怅忧伤,带了几分辛酸又欣喜的味道:

“还好二姐姐深明大义,俗话道强扭的瓜不甜,强摘的花不香,二姐姐成全了大姐姐,也是成全了自己。”

连说带演,唱戏似的调调,翠盈听着刺耳,终没忍住,道:“我家姑娘正在静抄佛经为国公府祈福,得叫周围清静,柳姑娘若是没什么事,不如去别的地方走走。”

“是我疏忽了。”柳嫣掩唇低头,仿佛是羞愧的样子,眼里却划过一道冷冰的畅快,“那嫣儿便不打捞二姐姐清静了,嫣儿告退。”

柳嫣袅袅娜娜地转过身便往来时的路去,心中说不出的得意痛快。姜毓定是为了叶恪伤心得痴傻了,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亭中的姜毓落下最后一个字,不紧不慢往旁搁了笔。

“摁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