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外头哭嚎的声音远远传到讲经堂,不仅是弟子们觉得奇怪,云渊也放下了书籍,蹙眉看向门外。

喧哗声越来越大,越来越近,云渊正要开口唤人来问怎么回事,就听得门外“嘭”的一声新鲜出炉的瓷器碎裂声,伴随着尖叫和一阵惊讶的“巫师兄”,造成一切的罪魁祸首终于出现在讲经堂门口。

云渊也被巫嶙的模样震住了,几时见过整洁要脸的巫嶙这般邋遢模样。在看到云渊那刹那,巫嶙的眼眶瞬间红了个透,他急急上前走了两步,又突然顿住,狂喜的表情还凝固在脸上,悲哀和愧疚如潮水般瞬间淹没了他,窒息到让人晕厥,可他固执的睁大眼,贪婪的把面前的人刻在自己眼里。

不敢上前是因为害怕,不愿退缩是因为不舍。

云渊瞳孔骤缩:巫嶙沿路走来,脚下竟是一步一个血印!

他起身,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巫嶙面前,刚张了张嘴,什么话都还没来得及说,巫嶙两行清泪“唰”地就下来了。

讲经堂的弟子们目瞪口呆,纷纷惊掉了下巴,眼前画面简直是有生之年。

巫嶙双腿脱力一软,直接跪倒在地,掩面痛哭,云渊急忙扶住他肩膀,巫嶙作势直接扑了个满怀,抱着云渊撕心裂肺哭嚎:“师兄,师兄啊!”

巫嶙哭得太惨,简直是闻者伤心、听者落泪,要不是云渊还好端端的在这儿,说巫嶙这是给云渊哭丧也有人信。

云起提着鞋子站在一边,难得的手足无措,干着急。

众弟子心痒难耐,忍不住窃窃私语,交流心得。

“巫师兄怎么回事?”

“不知道啊,练功出岔子了?”

“嘶——我怎么觉得这架势看着是跟大师兄有点什么?”

“哎什么什么!你说清楚啊,有点啥?”

修真之人耳聪目明,更何况这些人一激动嘴上把不住,嗓门可大,云起扭头,淡淡的目光扫过,众人顿时噤若寒蝉,赶紧闭嘴。

就算此刻提着鞋子像个跟班,小师兄的威严也丝毫不减啊。

飞云宗宗主有四个亲传弟子,云起在之中年纪最小,威慑力可不小,这都是弟子们在血与泪中悟出的真理。

“子舟,子舟?巫嶙!”

云渊将巫嶙的脸捧过来,连唤几声,巫嶙都双眼茫然毫无反应,只顾流泪,清泪淌了云渊一手,直到云渊低喝一声,连名带姓叫出巫嶙的名字,巫嶙这才微微睁大眼,好歹给了点反应。

云起扫那一眼也只能震住片刻,稀奇的事在前,众人实在按捺不住好奇心。不能继续留在讲经堂,云渊想着,嘱咐道:“远忆。”

云起应声:“兄长。”

“今日医术让无忧代授,吩咐药童将外伤药送到子舟卧房。”

云起刚想说“是”,一个音还没吐完,云渊骤然起身,伸手一捞,将巫嶙整个人打横抱了起来。

云起惊得差点破音。

众弟子眼睛瞬间睁大,夹杂着部分人士兴奋的声音:“你看你看,我就说是和大师兄有什么!”

“那你倒是说清楚又有什么啊!不清不楚吊人胃口!”

“诸位,”云起听不下去了,“可还记得今天法术是我来领?”

此言一出,讲经堂内瞬间静默如鸡。嘴上安静了,大家心里却开始哗哗的流泪:小师兄领法术,早知道刚才就不嘴欠了,呜呼哀哉!

云起今日总是被打断说话,可算是囫囵说了个完整的,略颔首,拂袖而去。吩咐药童递药,把巫嶙的鞋子也带过去。

巫嶙方才哭得肝肠寸断,后遗症就是容易抽噎,被云渊抱着一路回了紫竹苑,也就抽了一路,再次经受一轮注目礼,等进房间时才总算消停。

药童提着药箱拿着鞋子跟上,云渊进屋,一眼看到地上躺着的发簪,银晃晃的,上面还沾着点血迹。看来巫嶙在房间里就已经被扎破了脚,出门一路跑,路上撞人砸碎了那么多东西,也不知道脚上有了多少伤口。

那血脚印看得云渊格外揪心。

云渊有很多话想问,但他一言不发,先将巫嶙带到塌上,将他的脚托过来查看,用过水的巾帕将巫嶙的脚仔仔细细擦干净,细细的把伤口里的尘土、碎渣除去,完全不嫌脏。吩咐药童打开药箱,亲手给巫嶙上药。

药童不吭声,但眼睛盯着两人是挪不开了,心里暗暗惊奇,世上能让云渊如此费心躬身照料的,几个指头就能数得过来,巫嶙当然是其中之一。不过平日里这几位也没机会让云渊如此费神,药童跟了云渊多年,也是头次见。

修真问道,登台成仙,如今修真界大大小小门派不计其数,百年来态势更替,飞云宗的名声依旧不减,盖因除了强者辈出以外,飞云宗的医术更是名扬四海,无人不知。但凡飞云宗内门弟子,医术为必修。别说寻常人踏破铁鞋挤破脑袋想找仙山问医,就是修真界的众人也少不了来飞云宗求医寻药。

飞云宗医术倍受世人推崇,但原本不是一枝独秀,提到医术,大伙儿头一个想到的除了飞云宗,还有巫族。巫族人擅蛊,医毒不分,蛊可杀人,亦可治人,全门上下不过百人,却能和飞云宗这样的千人大宗比肩,在修真界地位超然,凭借的正是蛊术绝学。

可惜巫族惨遭灭门之祸,全族上下只剩了巫嶙一个,决然一身算不得门派,医术双绝少了一家,如今提起医术世人便只谈飞云宗了。毕竟巫嶙拜在飞云宗门下,即便重新发扬蛊术,也算飞云宗的人不是?

云渊给巫嶙上药,巫嶙体内有血蛊,自愈能力远超常人,这点小伤即便放着不管,不出半天就能痊愈,不留下任何痕迹,但云渊还是拿出了上好的伤药,抹上了,能少疼片刻是片刻。

伤口不深,云渊终于得空抬起头来,他想询问发生何事,一抬头对上了巫嶙直愣愣盯着自己的双眸,跟云渊视线乍一碰上,巫嶙竟是不带眨眼的。

巫嶙此刻的眼神让云渊产生自我怀疑:他都要觉得巫嶙方才是在为自己哭了,仿佛他真死了一回,巫嶙没了师兄,现在又失而复得了。

可云渊真不知道自己有遇上什么,昨天还好好的,自从巫嶙习惯用玩世不恭的神情来掩盖一切后,已经很少看到他这么沉重的眼神了。

就怕他的沉重压坏自身。

云渊:“发生何事?”

巫嶙摇摇头,仍是一瞬不瞬盯着云渊,半点舍不得挪开。

云渊又问:“何故如此看我?”

巫嶙眼神里游出一丝哀伤,但缓了缓压下去了,面上总算露出了点他熟悉的表情,勾着嘴角笑了笑,不正经道:“因为师兄好看啊。”

药童嘴角一抽,但云渊对巫嶙嘴皮子习以为常,十分淡定,只疑道:“伤口不疼?”

巫嶙此人十分怕痛,而且毛病,小伤小疼他一定会大呼小叫,痛得人尽皆知,真遇上重伤难熬时,他反而一声不吭,装成没事人似的。巫嶙今天种种反常,让云渊不得不担心。

“不疼啊这点小伤——”巫嶙脱口而出,话到一半迎上云渊微蹙的眉,猛地激灵,飞速从脑子里扒拉出了自己曾经是个什么德行,立马改口大叫起来。

“啊疼!疼疼疼!疼死我了!”

伤在脚上,他却去捂心口,表演过于用力,浮夸过头,药童抿了几次唇憋笑,最终还是忍不住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哎哎,你这是在嘲笑我吗?”巫嶙噌地一下直起身,“阿朵,小心我让师兄给你加课业!”

药童云朵撇撇嘴,并不怕他:“我课业都有好好完成,渊师兄才不会无故加负呢。”

巫嶙拍案而起:“嘿,那我来给你加,别忘了我也是师兄。”

云朵冲他做个鬼脸,朝云渊告状:“渊师兄你看他!”

巫嶙也没皮没脸跟着叫:“师兄你看她!”

“你俩呀——”

云渊被他俩闹得失笑,却也不阻止,只是笑看。巫嶙直接拽住了云渊一截袖子,左摇右晃,最后自己先破功,一下笑出了声:这回是真心实意的笑了。

云朵撇撇嘴:拽云渊袖子什么的,她没那脸皮做。云渊为人随和实力又强,弟子们愿意亲近,但更多的是油然而生的敬重,属于想靠近又要红脸心跳加速的崇敬心态,在云渊面前不敢没有分寸。至于巫嶙这种以逗人为乐的师兄,佩服他能力是一回事,并不妨碍弟子们跟他呛声。

如此一插科打诨,巫嶙吐出心头那股抑郁浊气,弯弯嘴角。巫嶙闹云朵,本来也是做给云渊看的,他得找回一点当年的感觉,让自己有点“巫嶙”的影子。

“师兄。”

“我没事,就是昨晚突破安神术的时候心境不稳,被噩梦魇住了。”

巫嶙扯谎张口就来,横竖世上只有他能修炼安神术,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别人也无从查证。

云渊伸手给巫嶙把脉,发现除了心绪大动以外确实没什么毛病,这才稍微放心,看着他的眼睛:“梦里有我?”

巫嶙眼神微闪:“嗯。”

云渊了然:看来梦里我下场不怎么样。云渊拨开他额发,又替他理了理衣襟:“梦醒了就过去了,子舟,我在这里。”

一句话听得巫嶙眼眶差点又红了,他低低“嗯”了一声,急忙垂下头去掩过情绪,他手指搅紧,骨节泛白,不敢说出的话攥得心口生疼。

梦醒了就过去了,可是万一眼下才是梦呢?

眼前的梦醒了,我又该怎么办?

巫嶙在袖子里抠着手指头把心绪强行压了下去,云渊在怎么想也不可能想到重生头上,确认巫嶙身体无事后便道:“既如此,你今日便好生休息,如果需要我——”

巫嶙立马道:“我肯定第一时间找你!”

云渊一笑,点头。

这就是他师兄,陌上人如玉,君子世无双,云渊温文尔雅,秉性极佳,他一笑,如春风化雨,吹进人心坎里。当年巫族灭门后,巫嶙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死不活一个月,要不是有云渊在,他怕是走不出那扇门。

云渊是巫嶙唯一的师兄,在巫嶙眼中,世上再没有比他更好的师兄了。

可师兄却死在了他的手上。

手指攥得太紧,指甲掐进了肉里,巫嶙浑然不觉,直到云渊看过来,他不着痕迹把手往袖子里再缩了缩,挤出一个笑。

巫嶙没有大碍,云渊不用守着他,云渊走后,药童云朵把东西收拾好也要退出去,却被巫嶙叫住了。

“阿朵等等,你过来。”

“怎么?”云朵警惕道,“别,别加我课业啊,这叫公报私仇!”

巫嶙作为宗主亲传弟子,要给他们加课业的话还真不能不听,云朵应该庆幸巫嶙此时心绪尚未完全舒缓,不然肯定得再逗弄一番才放过她。

巫嶙:“行了,不加课业,你过来。”

云朵提着药箱挪到床边,她对云渊恭恭敬敬,跟巫嶙聊天却没什么包袱:“干嘛啊?”

“我知道你主要时间都在精修医术,但是修为也不能落下太多,要在修真界行走,怎么能没有自保能力。”

飞云宗内门弟子修为和医术都得学,但人的精力有限,并非个个都是全能天才,有的人难免出现偏门,云朵就算其中一个佼佼者,偏门相当厉害:医术天上云,修为地底泥。

荒妖入侵后世间生灵涂炭,死了太多人,多到巫嶙记不清,但云朵的死他还记得,因为云朵死在平和的日子里,只是过去太久,具体时间他记不太清了,也没有亲眼目睹,只听弟子们说,是看诊的时候被争斗的两方波及,意外身亡。

云朵被说到弱处,也没法反驳:“哦……知道啦。”

“别光嘴上答应,一定记在心上。以后下山看诊自己也多注意,最好跟同门一起。还有这个,你拿着。”

巫嶙叮嘱完,又从储物灵玉中好一通摸索,摸出一件天蚕丝织的罩衣来,塞到云朵手里。

“哎这不用,天蚕衣我也有的!”云朵刚要推拒,却发现手里这件跟常见的天蚕衣不太一样,入手差别非常明显。巫嶙道,“我养的天蚕,跟其他人的能一样吗?虽说在元婴大能面前没什么用,这之下的,防上几招也够你逃命了。”

东西是好东西,云朵捧在手里,歪着脑袋瞧他:“巫师兄,你今天究竟怎么了,难不成你那什么梦里还有我?”

确认云渊已经走远,云朵好奇道:“我能问问你梦里我怎么样了吗?”

小丫头眨巴着眼睛,语气算的上撒娇,然而巫嶙不买账,干脆道:“不能!”

“行了快出去,我还要调整心境修养呢,别打扰我了,不送。再不走我可治你了啊!”

就知道威胁人,云朵哼了一声,吐吐舌头,不客气的收下东西走了,不过到了门边,还是回身规矩的行了一礼:“云朵谢过巫师兄。”

平日里没大没小顶嘴是一回事,受人恩惠,定当怀抱感激,这点礼数云朵还是有的,巫嶙也不避,受了这一礼。只可惜云朵出事的时间他确实记不大清,不然一定准备个更周全的法子。

如果眼前不是浮生大梦,那他要操心的事可就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