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豹】贡布

付沉在医院里昏昏沉沉躺了一个月,才堪堪能摘掉身上各种管子。

被“句芒”从A市火速运回B市时,付沉几乎流干了身上的血。

兽人超强的自愈能力来源于自身血液,失血过多导致他的骨折骨裂无法复原。

是以大半个月以来他都只能哼哼唧唧躺在床上,连翻身都是高危动作。

安置区六头雪豹成了他的御用充电宝,一有紧急情况便被叫去输血。

好在原先住在安置区的两头与他认识,从午手下救回来的对他怀着一点感激,是以都很愿意帮忙。

老杜替小屁孩们拿了礼,挨个儿去给人家道谢,付云知道后急得差点从病床上蹦下来,又被老杜一把按住。

“你瞎掺和什么,好好养伤别的不用你管,凡事有哥呢!”

付云其实伤得不轻,游艇爆炸的时候他护住了吉茜,吉茜只受了一点轻伤,当天晚上便自动愈合好了,他却除了断掉的两根肋骨,还给震得轻微脑震荡。

偏偏这人还不老实,仗着自己原先身体素质好又能忍,天天往付沉的病房跑,在床边一坐就是一天,赖着不走。

付云被拉去检查身体少来一天,付沉又恨不得拔了全身的管子从床上蹦起来满医院寻人。

一来二去,老杜老大哥看不惯这俩小子幼稚得跟小学生似的,天天恨不得化身连体婴儿。

于是做主把两人换到了一间病房,床还挨得很近,方便付云不用下床也能滚过去看他的猫。

付沉过上了幸福的养病生活,吃饭喝水有人喂,身子有人擦,晚上睡觉有人给讲故事,毫无任何把病友当做保姆的愧疚。

实际付云恨不得代替他躺在那里,人在差点失去之后往往患得患失起来。

生死是最沉重的一柄锤,一锤子砸下去就能把人敲醒。

付云被这六年养得安逸了,一时忘掉生死是怎样惨烈的一件事。

现下想起来了,就开始对猫咪百依百顺,付沉受伤前他就宠,受伤后更是宠得无法无天,给这头病猫惯出一身娇气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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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入睡前,护士查完房后付沉就迫不及待地呜呜叫起来,提醒某人自己的睡前故事。

“来了来了。”付云从自己床上起身,拿了一本书钻到猫的床上。

付沉已经摘掉了各种管子,虽然仍是不能随意乱动,但往旁边挪挪的权限还是有的。

付云一钻进他的被子,猫咪就迫不及待地挨过去,贪婪嗅着空气中的味道。

雪豹的嗅觉比常人灵敏百倍,付云躺在身边,周围都是他的气息,无端就令他觉得很安心。

像是曾经在某个地方也这样相伴而眠,甚至贴得更近,但想不起来了。

付沉快乐地想。

等自己能坐了,要钻到他怀里去。雪豹已经一个月没被顺毛了,皮痒得难受。

今天晚上讲的是《小王子》。

小王子住在B612小行星上,拥有三座火山,每天早上热早点很方便,他还有一朵娇贵的玫瑰花,总是需要很好的照顾。

付沉娇羞:“今晚能抱我睡吗?我也需要很好的照顾。”

付云:“不行,你要自己睡。”

付沉于是嘤嘤,全然没有当初在白色训练场,被强化过的未暴打还一声不吭的男子汉气概。

付云最终还是妥协,陪着他睡到半夜才又爬回自己床上。第二天早上付沉醒来身边空空没见到人,又呜呜嚷嚷起来。

付云给吵得满头黑线:“别嚷嚷了,我头疼。”

付沉担心关爱问道:“是脑震荡吗?”

“……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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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的时候,付沉已经能坐在轮椅上,欣赏秋天飘零的枯叶。

B市入秋后天空湛蓝深邃,云卷云舒,伏天的炎阳偃旗息鼓,空气里只余盛夏过后的疲惫和满足。

联合医院的住院大楼后边有一个安静的花园,花圃里近一人高的玫瑰无人照管,比被修剪束缚在精致纸袋里,代表着爱意的同类要旺盛许多,也恣意许多。

五月时花圃里的玫瑰开得最是艳丽,灰鼠路过仲夏夜的玫瑰荆棘丛,都要被芳香迷昏了头。

但入了秋,玫瑰也只是枝头一点枯萎的褐色,行至岁月尽头,美人脸上也会生出细斑。

付沉的心思不在角落里野蛮生长的玫瑰上,而在于花园的一地金黄。

又到了银杏飘叶的季节,付沉的病房住在三楼,从上往下探去,可以看到花园里的全景。

某天付沉在床边百无聊赖地躺着,发现湛蓝天幕下,秋风卷起一片青翠泛黄的椭圆叶,顿时便来了劲,说什么也要滚下楼看落叶。

花园里不是时常有人,住院部里的秋叶狂热分子也只有付沉一个,因此当他坐在银杏树下看落叶,花园里也只有付云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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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沉兴致勃勃地摆弄手上的板子,给一片银杏叶拍了照。

他两只手缠成了快递包裹,每只手只露出短短一截指尖,真正能用得上的统共四只指头,但也足够他在平板上做一些笔记。

付沉有把生活中大小事都记录下来的习惯,隔一段时间就能记出厚厚一个日记本,里头汉藏文掺杂,虽然写得歪歪扭扭却也自成一体。

付云送的康复礼物到手后,他十分痛快地连看了三天粉红小猪,随后开始慢慢开发小板子的其他功用。

譬如只用一个指头就能写日记,日记里还能拍下今天和阿云吃了什么去了哪里又收获了一片好看的叶子等等他觉得心动的时刻,还能看书学习,不得不说人类的脑瓜子十分聪明。

他想了想,又打开另外一个文件夹里的电子文档,用藏文补上中午看到的几句话。

正缓慢书写,付云踏碎一地金黄朝他走过来,手里拿着一个厚信封。

余光瞥见他小本子上记得满满的藏文,好奇道:“你在写什么?写了这么多。”

“写今天的日记。”付沉眯起眼睛忽悠道。

当然不是日记,上面备考似的写了满满十六条追人的方法。

要追谁,答案显而易见。

付沉可能接触社会不多,显得有些兽类的单纯,有时候表现得很幼稚。

但幼稚不代表他分不清自己的感情是什么类型,这一点超乎了某个人类的想象。

但他不敢表露得太明显,只好在变成雪豹时厚着脸皮亲近人家,狗腿得不似一只高冷的猫科动物。

万一付云不喜欢兽人呢?万一付云不喜欢他,他就真的要被赶走了。

追心上人就如同捕猎,步步深思,如履薄冰,冒着极高的风险堵上未来,还有可能遍体鳞伤。

但就算可能会受伤,也还是要抓捕;就算可能会心痛,也还是要追求,毕竟都是关乎性命的事。

茹毛饮血是他的命,付云也是他的命。

付沉觉得自己是个捕猎小能手,照这般推算也应当是个情场高手。

略微思揣,付沉顿时觉得生活充满了希望。

尽管他现在还是一只只能坐轮椅的废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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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云在他身边坐下,从信封里取出厚厚一叠纸摊开在他腿上:“卓玛来信了。”

付沉的眼睛顿时放出光彩,一边用两个指头拿起信一边问道:“她怎么样了?”

“挺好的,上回说怀孕,到九月底的时候已经生了;丹朱去拉萨磕长头,顺便在那边找了份工作。”

……

贡布,扎西德勒。

我和丹朱都很想你,我们在拉萨,现在生活好。

我们的女娃娃出世了,爷爷取了名字,叫米玛拉姆,月亮上的花,我们都很开心。

付云先生说新年会带你到拉萨看望我们,他还说你正在追一只老鹰很生气,被国家处罚了。

丹朱很担心,劝导你不要发脾气,又被枪电晕。

我们住在我舅舅家,舅舅把房子租给我们。

丹朱现在给人送水,我做一些手艺活卖给汉人游客,他们很好很热情,像付云先生一样,你不用担心。

丹朱说留一间房间给你,我们觉得你就快回来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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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沉放下信,忽然有点想念遥远的西藏。

丹朱是他变成人后,下山遇到的第一个人类。

丹朱夫妇没有把他当成怪物,反而善良地让他住进家里,教他说话和穿衣服,丹朱甚至带着他放牧骑马。

活佛和其他牧民同样没有排斥他,他们觉得雪豹变成的人是护法神化身,到人间祛除灾厄,带来吉祥。

付沉为人的第一年,出乎预料得到了人类的宽容和善待,是以不曾憎恨过人类。

就算他来到内地后,有些人把他当成了妖怪驱赶,他也原谅了他们,理解他们的恐惧。

因为他知道自己不会带来灾祸,不是怪物。

就算没有人愿意相信他,付云也一直坚定在他这边,同他站在统一战线上。

后来来到特控局,里头人类兽人相混杂,难分彼此,更觉得自己同寻常人没什么两样。

盔甲并不是与生俱来,曾经被善待过的人才会无惧而坚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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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沉正对着信出神,忽然听付云低低道:“你第二次手术的时候,我让医生顺便把炸弹取出来了。”

付沉愣了一下,随后扬起一抹笑意,开玩笑似地:“组长终于良心发现了?”

付云似乎也想笑,但笑不出来。他从信封里又掏出一张纸,迟疑了一会儿才递过去:“我给局里打的申请通过了,签了这份文书,你就可以重获自由。”

“你想回去的话,到藏历新年我送你去卓玛那里。”

付沉顿时拉下了脸。

“什么意思?”

“等你的身体好了之后就走吧,想去哪里玩都可以。你的资料非档局那边已经入了档,不会有人无缘无故去逮你了。”

付沉给气得一时半会儿说不出话,过一阵子冷声问道:“你是要赶我走吗?”

付云心里其实也拉扯得厉害,自己都在同自己较劲儿,说话不由得冲了一点。

“我也是为你好,这种情况万一在来一次,谁能受得了?离开特控局做一只自由的豹子,不比天天受伤要好吗?”

付沉看向付云塞给他的那份释放文书,上头明晃晃说明了——付沉可以行使公民的权利,拥有公民的人身自由,因此付云不用将他时时刻刻带在身边监视。

也就是说,他们的关系不再受文书保护,付云可以借着公事公办的名义把碍事烦人的雪豹踹掉了。

付沉当即炸开了锅,甚至气得从轮椅上噌地站了起来。

他用比当初被按着爪子画押还暴烈的语气吼道:“这玩意儿老子不签,谁爱签谁签!”

才刚吼完他就感觉眼一发黑,脑内眩晕得厉害,耳朵轰响。

付沉脚步晃两步就想倒下去,把付云吓了一大跳。

“付沉你冷静点,快坐下!”

付沉想甩下这人就走,无奈体力不支还被摁回轮椅上。

怒极之中厉声发问,却无端带上一丝委屈:“我拼命是为了谁?你就没想过要问问我,我想不想走吗?”

猫咪把自己气坏了,付云赶紧蹲下查看他的情况。边看边低声咕哝了一句:“我就舍得让你走么?”

“……你说什么?”付沉耳鸣得厉害,一时没听清。

付云当机立断,把病猫推回病房找医生。

战火暂时停歇,但随之而来的冷战却同样不让人消停。

一人一豹相伴了六年之后,终于吵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