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所谓人类的自作自受

大约是今天起得太早了,在空气不太流通的电车内一路上,千秋就靠在赤司的肩上接二连三地打哈欠。到学校后换上室内鞋走到教室内,干脆坐下后就直接趴在了桌上。

外面的天空还是灰暗的,堆积在天空的云层厚又多,像是吸饱了水的海绵。

千秋枕在自己的小臂上,对着窗外摇动的樱花树,长长打了一个哈欠。

窗外的风夹杂着花瓣飘进了教室。

太阳像是藏在云海里的一只蚕茧,散发出虚弱的光芒。光线灰暗了许多,今天的气温还算舒适。只是空气里的湿气蠢蠢欲动,似乎在酝酿着一场大雨。

希望树上正准备做妈妈的那只松鼠不要被雨水冲走了辛苦搭建的巢。千秋一边闭上眼准备小憩一会,一边不着边际地胡思乱想。

忽然察觉到耳边有细碎的脚步声靠近。她立刻睁开眼坐直起来,冷不防转头看见了正撑在前面的课桌上,伸手去关窗户的加藤健太。

千秋微微挑起眉,抬起眼眸看向他。

加藤健太涌上舌尖的话语全部被那一个眼神堵回了喉咙,只能哑然。

眉眼里透出微妙的不解、困惑,混杂着不动声色的漠然。

这个表情很自然地浮现在她素净清秀的面容上,甚至没有丝毫的违和感。仿佛做过千百次一般,顺畅地用最轻微的肌肉变化幅度表现出最复杂的微表情。

这是一个与她的五官、性格都极其违和的表情,偏偏看起来却异常的自然。

孩子的神态会与父母的神态相似,甚至有的达到了一模一样的地步。不仅是表情、长相、体质,甚至是站姿、仪态,全部都会在不知不觉中从父母那里照搬过来。

加藤健太今年差不多长到了一米八左右的身高,从背影看来与父亲相仿,甚至相像到了从背后看走路的姿态会被误认为是父亲的地步。

——林的父母里,一定有一个人经常摆出这样的表情。

这是他脑海里浮现的第一个念头,随即及时进行了修正。不,不一定是父母,他想道,也会源自其他长辈的影响。有时候他也会被说越来越有师兄的影子。

但那个人一定是生活在她周围的,这点毋庸置疑。

从窗外灌进来的风吹落了搭在少女肩上的长发,额前的碎发被向两边吹开,露出了光洁的额头。他赫然发现林千秋是一个与想象不同的人,从饱满的额头线条、惯于低垂的眼睫,到微微抿起的唇,明明算得上容貌清秀,整个人的气息却透明淡泊得几乎要融化在空气里。

内向的人才会将目光停驻到脚边的位置。平常人行走也会用目光平视前方,与他人交谈时也是至少用眼睛对方才显得礼貌。

之所以会产生这些联想的原因,是加藤健太本身便是一位剑道社的优秀主将。

即便是在这所“士庶”之别泾渭分明的学校,他这个“平民”也是小有名气的。剑道社的部长是某一个颇受瞩目的古流派的继承人。而流传最广的传言就是,加藤是这位部长的师弟,两人一同师承部长的父亲。

他对别人的仪态、站姿会格外地留心。

如果这种下意识的小习惯作为评判一个人性格的标准,未免有失公允。可是联想起她平常在班级里也是透明的存在,似乎就变得合理了。

朋友喋喋不休的话语再次在他的耳畔响起:

“——很寂寞吧,一定很寂寞吧。一个柔弱的少女远渡重洋,来到了陌生的异国留学,远离了亲人和朋友呢。Sa,赶快去拯救可怜的中国少女吧健太!”

可是即便如此也没有自暴自弃,依然在认真地生活。尽管每天都是寂寞的一个人,形单影只地望着窗外的樱花出神,一旦坐起身便立刻挺直的脊背,像是一把入鞘的长刀一般,透露出不服输的倔强。

把所有的线索联系在一起后,在脑内产生了奇妙的化学反应。导致加藤健太对着少女的眼神逐渐添上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看起来欲言又止,紧攥了拳头又松开,干笑了两声说:

“早上还是有点冷呢……我、我只是想把窗户关上!”

心底的那一句“希望你不要再因为着凉而生病”最后还是没有勇气说出口。随着他黯然下去的眼神慢慢沉到了底部。

当然从那纤细的手臂和套着短袜的小腿,完全看不出林千秋是一个能把他倒拎起来丢出去的怪力少女。

毕竟那并不算是能划入人类范畴的力量。

千秋倒是很想模仿一下鬼灯先生具有震慑力的恐怖眼神。

只是鬼灯先生的眼眸与赤司是同一类型,细长而锐利,眼尾上挑,偏移视线向下看时便显出了比盛气凌人还要冰冷的漠然。

因为赤司长着一张秀气的童颜,才稍微缓解了眼神的气势。

至于鬼灯先生,他的脸常年都是面无表情,一旦做出什么表情,活脱脱就是写实的般若面具。

而千秋原本微微下垂的眼角倒是能显得面容无辜稚嫩,偏偏不知为何起了反效果。

看起来像是一尊半睁着眼睛的人偶像,总是一副困倦的样子,反倒有些诡异起来。令人想起幼年时那种可以闭上眼睛的洋娃娃,可以自由活动的眼球由镶嵌着晶石的石膏构成。

总觉得白饭君离去前看自己的眼神有点奇怪,千秋想道。不过横竖也思考不出结果,干脆放弃了。继续趴在桌子上闭目小憩。

麻烦的是随后到来的前桌,趁着教室里四下无人,便不用顾忌维护自己的形象,有些气急败坏地拍打着千秋的桌子,喊道:“我不是警告过你,不要再和加藤君来往了吗?!”

“嗯嗯,托你的福。”

骨头都快软掉的千秋叹了口气,撑住桌沿,坐直起来看向正气鼓鼓瞪着自己的前桌少女。三上璃奈今天的编发依然很精致,藏满了精巧细腻的心思,露出的脸庞娇小雪白。

于是她随口道:“今天也很好看啊,三上。”

三上的表情看起来好像被谁迎面揍了一拳,警惕地抬起双臂挡在身前,“就算你讨好我,我也不会动摇的!”

最后忍不住丢下一句,“这是你自己的选择,以后你被教训的时候,我可不会帮你!”

人类就不能让我安稳地睡一会吗?千秋痛苦地想道,抬手抓了抓额前的碎发,应和着她的话,敷衍过去。

“话说回来,三上你为什么那么害怕呢?”千秋随口问道,还打了一个哈欠,“我是不太明白你到底在紧张什么啦。”

“你这个外来的家伙当然不会懂了!”三上握紧了拳头,“这个学校从以前开始就是这样的,我们……我们和他们必须划分界限。不要自降身价,跌落到他们那边去,也不允许庶民胆大妄为,擅自逾越过来。”

“原来是有钱人无聊的自尊心。”

千秋困倦地点点头。

“…你在故意激怒我吧?!”

三上璃奈轻轻舒了一口气,情绪稳定下来,表情也调整回平时和蔼可亲的温柔美少女。只是唇边的笑容怎么看都有点虚假。

“总之,如果你被教训,害得我受到牵连产生不好的风评,我可是会很头疼的。”她说,“言尽于此,请你好好考虑吧。”

说完她对着千秋弯下腰,行了一礼,然后飞快地直起上身,拉开椅子坐下。

千秋在午休的时候找了时机,拨通了给赤司的电话。

大概少年上一刻还在人多口杂的室内,过了一会,走到了空旷的室外才接通。

刚一听见熟悉的温润嗓音在耳边道问候,千秋就觉得心头的阴霾都被驱散了,心情轻快起来。斜倚在树枝上,垂下一只腿在茂密的花枝间晃荡来去。

“我不是在叨扰你哦。”千秋对着手机说,“我有问题来请教赤司老师。”

那边的少年一怔,旋即传来一阵轻笑。

“请尽管发问,我一定知无不言。”他温声道。

“征十郎,知道三上这个姓氏吗?”

“三上商事社?”

“啊,果然知道。”千秋正在逗弄花妖精的手指一顿,半是惊讶半是欣喜,“征十郎其实是维基百科的拟人形态吧。”

少年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怎么可能有那种事情。”

他顿了顿,又说:“我恰好知道罢了。”

至于是恰好知道商事社,亦或是恰好知道她身边的人和事物。千秋则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一点语言陷阱。

三上璃奈那么迫切地想要维护自己“上流”的身份,并不是因为家传渊源,姓氏古老。

而是因为三上家是暴发户。

简单来说,就是最容易被上流排挤又不得不接受的有钱人。

因此三上夫妇对女儿的教导异常严格。

不可以做有失礼仪的行为。

举止必须符合大家闺秀的规矩。

“她家的要求是不是本末倒置了?”

千秋回想了下会抱膝蹲在椅子上下棋的赤司征十郎,咋舌道。

就算是被她从后面扑上来挂在身上也不会生气,甚至还会顺势一弯腰把她背起来。要是照三上家严苛的礼仪要求,足够把她扫地出门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