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座界桥
那是一种旷远的辉煌。
海的歌声与天使之音一同响起,前者清亮柔和不失婉转,后者高亢伟丽难掩雄奇。两种灿烂的光芒在彼此的精神世界里交相辉映,又投射在现世里他们如痴如醉的面容上。
伊妮德轻声吟唱,海洋的深处藏着明净透彻的心灵,而埃里克以烈火焚烧般痛苦狂郁的歌声回应,交织成一幅天上地下、纵横浩荡又不失细腻的美丽。
火烧云烧到了宁静大海的远方,心潮犹如波涛汹涌澎湃。
他们携手徜徉在音乐的国度,进入到对方浩瀚而陌生的精神世界——前所未有的惊叹,前所未有的欣喜,与前所未有的满足充盈着心田,又反过来滋养了灵魂。
二人携手歌唱到黄昏将尽,西边的最后一丝云霞也渐褪去了华色,埃里克才终于依依不舍地止住了。并非是他不想歌唱到日夜尽头,而是伊妮德的歌声——至少此刻伊妮德的歌声,带着太多光明的气息,而他则替黑夜而歌。待到夜色侵袭,他仿佛又成为了那个黑暗世界的王者,驱使着无尽的伟力,同时也将打破歌声里的平衡。
他们极有默契地在夜色彻底降临的前一刻停止了歌唱,伊妮德白皙的面容上泛起淡淡的晕红,她侧过头向他微笑,埃里克却在此时轻声叹了口气。
“您怎么了?”伊妮德询问道。随着她这句话的话音落下,别墅里已经次第点亮了蜡烛——魅影的魔法同样延续到了地上世界,交相辉映的烛火衬得别墅里朦胧而神秘,但伊妮德不过看了一眼就重新将注意力转回埃里克的身上,“我以为您刚才还是欣喜非常的。”
“的确如此。”埃里克低沉地说道,声线优美宛如大提琴的音色,他转过脸,定定地看着伊妮德,道:“可是一旦想到,这一切都是虚假的,我就不由悲伤起来了。”
“您怎么会这样想?”伊妮德先是吃了一惊,接着聪慧如她很快找到了原因,她轻声地问道:“因为那歌声仅仅是交换而来,并不真正是我自己的?”
埃里克迟疑地点头,不通俗务如他也能体会到这句话的不体面。然而他的确想要寻求一个答案,他的心是如此焦躁地一面渴求着真实,一面期盼着浮饰。
他连忙地补充道:“并不完全是那样,我仅仅是想到了自己——”
有那么一两秒,他的眼神是放空的,似乎彻底浸入了过往的回忆中。但很快,埃里克抬起右手抚摸上了自己光滑、完整的右边脸,苦笑道:“这一切就像是做梦,这本也不是属于我的容貌,我又有什么资格去指责您呢?只不过,一旦想到美丽的背后是虚假,我便难以自抑地感到悲伤和畏惧了。一切都是假的,可它们看起来太像真的了。”
“埃里克……”伊妮德呼唤他的名字。
她的嘴唇动了动仿佛想要说些什么,但被埃里克突然的发问打断了。他道:
“伊妮德,你是怎么有勇气放弃原来生活的?”
金发少女沉默了片刻。埃里克一向知道伊妮德有一双澄净明澈的蓝眸,但此刻她的眸子里跳跃着近乎愤怒的勇气,那种压抑之下迸溅出的火光——她的手指紧紧地扣住了掌心,她缓慢、却一字一句地说道:“因为我痛恨,咬牙切齿地痛恨。”
埃里克不再说话了,他安静地等着伊妮德说下去。而伊妮德轻声叹了口气。
“被梦想俘虏的人就是在追逐着自己的噩运。”伊妮德道,她渐渐平静下来了,“最怕的不是‘他们’有多无知愚昧,而是有朝一日我也不自觉地沦为其中一员。这种恐惧对我来说几乎是灭顶的。我要逃,我要从界桥逃到另外一个地方去。天大地大,总有人听得懂我的声音。就算我找不到那个地方,至少我也可以一路地逃下去——我不会止步。”
她轻声地说道,安详与温柔重新回到了那张面容上,她具有一种画家将要用光圈来表达的圣洁气质:“他们试图埋葬我们,可他们不知道,我们本身就是种子。”
“而我们从旁人以为的坟地里生长出来,冒出青翠的绿意,然后让风带着新的种子去往更遥远的地方。”埃里克喃喃地接道。
突然之间,他感到自己不需要伊妮德回答先前的那个问题了,因为他已经自行心灵相通般地得到了她的答案。这答案藏在她的话语中,藏在她的面容里,也藏在她的眸光——那温柔的眸光。
这种眸光难道是歌声所赋予的吗?他看见的灵魂难道不属于伊妮德自己吗?埃里克为自己先前的偏执感到几分荒谬般的好笑,又不禁动容——第一次,他感受到了来自伊妮德自身的吸引力而非歌声赋予的魅力。这份吸引力其实一直都在。
只不过,剥去歌声的外衣,他更能够好好审视伊妮德本身。她不是一台会唱歌的机器,她是个人,一个能令埃里克自愿打开心灵的人。埃里克感到自己真正地平静下来了。
伊妮德的歌声是她与自己晦暗的过去决裂,奔逃通向另一种生命的界桥;而埃里克的容貌则是他选择的全力一搏,企盼光明与爱情的又一座界桥。无论是伊妮德的歌声抑或他的容貌,都仅仅是一种媒介,是二人自己选择的界桥——连通世界与心灵的孤岛。
但是他究竟有多幸运?埃里克心想。他居然遇到了一个不需要那座界桥就能天然懂得他心灵的人——但假如不是他们双双做出了交换,也不会有今朝的相遇了。
他暂且地把这个念头抛在脑后,对伊妮德说道:“那么,我让人为您准备休息的地方——等等,那道该死的枷锁不会要求您必须睡在草堆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