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貘
夜色渐深,一轮弯月在云层间时隐时现,道路上匀速前进的大巴车轧到石块,颠了几下,连小平被颠醒了,透过车窗看向外面黑漆漆的天,路灯昏暗的光线下依稀可以看到逐渐狭窄的道路和路边模糊的山体轮廓,路上并没有什么其他车辆,连小平摸出手机看了一眼,已经是晚上十点三十五分。
道路上散落的石块越来越多,颠簸的路段将车上浅眠的乘客陆陆续续都颠醒了,连小平走到司机旁边问了一声,知道他们在一个多小时前下了307国道,已经进入了天安省的地界,不过距离既定的目的地,仍然还有四个多小时的车程。
大巴车上包括连小平在内的三十多个乘客都是年轻人,绝大多数都是同一个班的同学,刚刚高中毕业,趁着暑假结伴出游。他们报了一家木棉花旅行社,这是一家专做青年小团队旅行的旅行社,带团的领队也都是年轻人,连小平正是这一个旅行团的领队,他们的目的地是天安省新开发的景点,栀危古境。栀危古境由栀危山脉和绵延的莲玡古道组成,六七月漫山栀子花开,很是吸引追求浪漫的年轻人。
大巴上,就有一对小情侣,和那些学生原本并不认识,不过刚出发那会和学生们一起打牌聊天,如今也混熟了。栀危古境是新开发的景点,设施不完善,出行交通并不便利,导航上也还不能找到它的入口,自驾容易迷路,也就木棉花这样的青年旅行社敢推出这么一条线路。
除了小情侣,还有一个独行的男生,原本学生们是要自己成团的,不过栀危古境线路不成熟,报名的人少,小情侣和男生这样的散客很难再凑出一个团就和那些学生合在了一个团里。
连小平原本想,大家都是年轻人,聊着聊着就熟悉起来了,结果小情侣是熟悉了,那个男生却是从上了车开始全程蒙着脸睡觉,除了刚上车那会瞄见了一眼,连小平都不太记得他长什么样子,只记得他脸色很苍白,没什么血色的那种白,日光一打白得近乎透明。
行程比预计中长了许多,司机对路线不够熟悉,原本设想中八点多能够抵达栀危古境附近预订好的民宿,如今怕是要到凌晨。车上的矿泉水已经喝光了,大家都又累又渴,连小平主要怕司机大晚上疲劳驾驶很危险,正犹豫间,他看到右手边的车窗外的一片亮光,小情侣中的男人突然道,“那里好像有个农家乐。”
连小平对司机喊,“师傅慢点,先靠边停一下。”学生们都凑到右边去看,果然在前方的山坳路口,有一个挂着红灯笼的木牌门,后方两三排平房,屋顶上拴着劣质的小彩灯,一闪一闪的,木牌门旁边的路边正好有一盏路灯,仔细辨认一下,可以看到上面“两户人家”四个大字,确实像个农家乐。
学生们欢呼起来,“下去吃顿热乎的。”
连小平也觉得这主意不错,他已经看见司机打了好几个哈欠,“不知道能不能住宿,凑合一晚上明早出发。”
大巴车停在了路边,一车人都开始收拾随身的背包,细细索索间,一道突兀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
“如果我是你们,就老老实实呆在车里睡一晚上。”
是那个一上车就蒙脸睡觉的男生,他拿下了盖在脸上的衣服,露出一张白皙清隽的脸,前排几个女学生回头看了好几眼。他口气不好,几个男学生从他上车盖脸睡觉不理其他人,就觉得他装逼,此刻更是,便呛声道,“胆子小,就自己留在车里睡觉。”
连小平忙出来打圆场,他记得那个男生在旅行社登记的名字,叫陆桐,“陆同学,这么晚大家也都饿了,不如你和我们一起下去农家乐吃点东西。”
陆桐抬眼看他,“深更半夜,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偏僻到路上都看不见其他车,一家还在营业的农家乐,对你来说,很正常?”
连小平还来不及细想,几个男生已经喊道,“理他所什么,连领队,我们走。”连小平被后面的学生推着往前走,他看陆桐只是坐着不动,只能带着其他人下了车,司机也一起走了,陆桐不肯下车,就干脆把钥匙留给了陆桐。
三十几个人成群结队走进了那个农家乐,夜风中木牌门旁的红灯笼忽明忽暗,陆桐看向车窗外,瞳孔中亮起一点浅金色,他的视线中,农家乐的上空有两道血红烟气。
“两只积年大妖,一群不知死活的家伙。”陆桐嘟哝一声,又躺回座椅上,把衣服蒙在脸上。
他的背包里响起一道苍老而沙哑的声音,粗嘎难听,“三十四条新鲜的人命,热气腾腾的。”那声音滋溜一下吸了口口水,陆桐拍了下背包,“闭嘴。”
那声音没再响起,片刻后,陆桐掀开衣服,又嘟哝了一声,认命地背着背包下车,朝那个农家乐走去。
农家乐里面,三十几个人挤了挤坐在两张圆桌边,开门的老妇正在给他们倒热水,一边道,“饭刚开始烧,还要再等一会。”
老妇的腿可能不太方便,走起来有点顺拐,她的声音有一种让人听见了就恨不得她快点闭嘴不要再说下去的尖利感,不过对于学生们包括司机和那对小情侣来说,现在更重要的是能饱腹一顿,他们互相聊天,借用充电宝,圆桌并排而放,圆桌边打开的两扇对开大门外,是一个天井。天井中,一个白发老头背对着他们,正在一口冒热气的大瓮下添柴火,大瓮下的火焰时不时燎高蹿出来一点火苗,连小平问老妇道,“那是什么?”
大瓮里一股浓郁的气味飘了出来,钻进了每个人鼻中,一个男生惊呼道,“卧槽,好香。”
老妇道,“密制肉汤,这锅汤底熬了快三年了,那滋味…”老妇脸上的褶皱中都浮现出了一种难以名状的满足感,她说要去炒几个菜,走去了后厨,学生们一边聊天一边坐着等,有几个对那锅肉汤十分好奇的男生走到了天井里。
连小平走在最后面,几个男生在大瓮边探头探脑,连小平刚走到一半,突然听见吱呀一声,他们走进来后没有关的院门突然像是被风掀上了一样,随即是咔哒一声落锁声。金属锁的碰撞声让连小平心下一紧,耳边紧接着传来了前面几个男生的惊叫声。
一个人高马大的男生跌落在地上,指着大瓮,哆嗦着,“人,人…人头。”
连小平也看见了大瓮里的浓汤上浮现出来的一颗人头骨,他双腿发软,在学生们此起彼伏的尖叫哭喊声中,突然就想起了刚才车上那个叫陆桐的男生的反问,“深更半夜,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偏僻到路上都看不见其他车,一家还在营业的农家乐,对你来说,很正常?”
不,一点都不正常。
这个时候,一直背对着他们烧火的白发老头转过了身来,黑漆漆的天井中,只有劣质塑料灯一闪一闪的彩色灯光忽明忽暗,老头的脸狰狞又诡异,女学生全都崩溃大哭,男学生也好不到哪里去了,两个小情侣抱在一起,连小平试图捡起自己身为领队的责任感,挡在学生前面,就听见白发老头道,“我数数,有几只…一、二、三、七、四、十一…五十七…哎呀,一天宰一只,可以吃两个月了。”
没人去纠正他惨不忍睹的数学,老妇从后厨走出来,把学生们全都轰到了天井的角落里,看见司机的时候明显有些嫌弃,咕哝了声,“这个肉太老了。”老妇让他们蹲成一团,指着几个学生试图偷偷拿出来报警发消息的手机屏幕道,“我认得这玩意,不过你们放心,这地方,除非我们想让你们进来,否则,谁也找不到这里。”
老头附和道,“对,往外发消息的,就拿来一刀刀活劈生肉片吃。”
老妇对老头道,“你把水烧开一点。”
老头往大瓮下添了几把柴,天井里只剩下了学生们的哭声和水开后咕噜噜的翻滚声,连小平心里一团乱麻,恐惧无望,仅剩一点的不死心还在苟延残喘般挣扎,学生们此时大概都和他一样,无比后悔刚才在大巴车上没有听陆桐的话。
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学生们已经越来越绝望,老妇看了眼大瓮,“差不多了,唔,先煮一个,我看看…”她的视线落在一群人不断往后缩的人身上,点了点最前面的连小平,走过去把他直接提离了地面,“就煮这个了。”
老头提醒她道,“衣服要扒掉…不对,你得等他们排泄干净,上次一个差点把汤底全毁了你忘了?”
老妇尖利的嗓音不耐烦道,“哪那么麻烦,把肠子掏了不就行了。”
连小平嘴唇煞白,恐惧已经让他失去了思考的能力,老妇一只手把他提得更高了一些,另一只手亮出了又长又锋利的尖爪,连小平合紧了眼,预想中血淋淋的疼痛没有落到身上,砰得一声,院门被人踢了开来。
老妇和老头全都转头看向了走进来的人,就见那个进门的男生一进来就二话不说,手里飞过来两枚铜钱,老妇和老头刹时如临大敌,丢下连小平,一个逃窜,一个反过来扑向了那个男生,但还是分别被两枚铜板击中,一个落在额头,一个打在后背,老妇的额心稳稳当当被一枚外圆内方的铜板钉住,所有动作都像被按住了暂停键一样,摔落在地。如果细看,会发现铜板上有浅金色的细线状流光一点点划下来,写成了一个隶书体的“定”字。
陆桐扫了连小平和角落里的那群学生一眼,又掏出两枚铜板,分别打在老妇和老头身上,这次,铜板上金色细线状流光写成的字,是一个“显”字。
就听噗呲一声,老妇和老头在一阵血红色烟气中消失了踪影,地上出现了两只黑白花野猪模样的野兽,以及两张皱巴巴的人皮。人皮落在连小平脚边,让他胃里一阵翻腾差点吐出黄水来,陆桐慢腾腾里绕过两只野兽走到了连小平旁边。
连小平将自己碎成渣滓的二十多年价值观重塑好,半天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谢…谢陆、陆哥救…救命。”
陆桐没说话,两只野兽被定住,一动不动,感觉自己大难不死的学生们终于也慢慢从角落里走出来,连小平忍不住问道,“陆,陆哥,这是啥?”
“花貘。”
“是,是妖怪?”
陆桐没再回答,他看起来没什么表情,刚才看见他出手被他救了一命的学生们没人敢追问,倒是有个男生迫不及待地掏出了手机想对着那两只花貘拍照,陆桐的视线直勾勾落在了他的手机上,那男生吓得不敢动弹,“我想发个朋友圈,不,不可以吗?”陆桐没说话,那男生紧张到磕巴道,“我,我不发发发了。”
连小平离陆桐最近,大概只有他隐约听见陆桐自言自语了一句,“现在拍也来得及,我怎么没想到。”
连小平有些摸不着头脑,拍什么?拍照?
就在这时,其中一只花貘突然动了一动,就见它一下下挣扎,钉在它额头上的那枚铜板正在一点点脱落,花貘开始有了动作,冲着陆桐亮出了鼻端两根獠牙。
学生们再次惊慌失措,尖叫声中,连小平发现一只手机伸到了自己的面前,屏幕上是一个二维码,他惊愕地抬头看向手机的主人,就听见陆桐道,“扫一下。”
连小平压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在这样的情形下扫了二维码加了陆桐的微信好友,然后收到了一个他发过来的手机淘宝链接。
陆桐道,“拍两份。”
连小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