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少年正伏在桌子上看着新送过来的书,上面尽是难懂的俳句,只能连着旁边的注释看懂一些,外面是嬷嬷挂上那大门锁的声音,只听见金属碰撞了几下,嬷嬷拉着那锁扯了扯,确认是否已经锁好。

“让我看看,我藏的宝贝们还好不。”

将书本往前一推,他往旁边挪了几下让出自己的坐垫,又将它扯开,露出那缺了一小块的地板,随手抓了一支笔用坚硬的那头插在那缺了一块的地板里,轻轻一拨便将那一块长方形的地板拨了起来。

木制的地板下藏着的是一个小暗格,里面的东西被摆放得乱七八糟,有轻巧的手工制品或者什么小玩意儿,也有些古旧的书籍。

将里面的东西一个个摆出来细细查看,难得保管的不要,太重太大的不要,什么编制的小玩意儿便又放了回去,能随身携带的基本上都是些不大的书籍,他一本本看着,又在自己身上摸了几下,将轻一些的便放进自己的袖子中,重一些的便撩起来衣服把那书本扎在腰上。

“啊!好怀念啊!!!”

那被压在小暗格最下面的便是一本已经被翻得起脚开裂的书本,书籍已经泛黄,翻起纸张的时候不敢使上一份多余的力气,他小心的查阅着里面的内容,文字携带着不少插图,虽然上面的墨迹尽是被水给浑浊了,但依旧看得津津有味。

虽然已经过许久,但是再一次翻看这本书,光从开头的一丝痕迹便能想起所有的内容,里面所描写的人文景象,带着的漂亮的插画,曾经收到的第一本书,曾经被他翻阅过不知多少次的书,里面的内容早已经了熟于心,甚至连带着当时收到这份礼物的雀跃的心情都再一次被勾了出来。

“果然这本书不管看多久都这么好看!当时跟……一起看书的时候……?”

拿着书的手一松,他坐在地上将书放下,慢慢翻着那书,一页页看着里面所出现的内容。

“我当时……跟谁一起看书来着?”

手指划过那些还看得清的字迹,少年锤了锤自己有些浑浑噩噩的头,焦躁的皱起了眉头:“祭典?大海?啊啊啊!想不起来!!!!”

【呐……外面的世界是怎样的?】

【祭典是什么?】

【大海是什么?】

记忆中还是个小孩儿的自己正趴在地板上翻看着这本书,但那小孩儿却似乎像是在对谁问这些书籍中记载的内容。

“是谁……来着?”

明明只是短短的几年时间,但却像是过了更久,十岁的小孩儿也不是不记事,但现在那时记忆却根本不清楚,甚至连那时自己的表情,还有发生过的事情也是。

——只记得自己很开心。

——只记得自己旁边似乎有个什么人。

但又想想自己记忆中似乎又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嬷嬷和老师之外的别的人。

突然想起自己曾经的那场大病忘记了许多事情,再这样仔细一回想,似乎曾经的记忆也都有印象,比如说自己曾经看书的时候,还有自己最喜欢守着嬷嬷带来的糕点蹲在树旁边的时候,唯一没有印象的便是自己和谁在看书,还有自己为什么要拿着糕点蹲在树下,这样的一系列事情尽是重重疑点,但这样好几年自己却没发现一点问题。

“难道说我忘掉的就是那个人么?”

惊讶的抓了下自己的头发,心里满是对自己的埋怨,“所以说我这是忘掉了一个活生生的人?!”

难道除了嬷嬷还有别的人照顾我么?沿着那好不容易才发现的线索推理,再一想嬷嬷平时也从未表现过什么还有一个人存在,他推翻了那关于另外一个人身份的假设。

能让自己开心的,能让自己这样等待他的……

那时候还不懂事的自己最想要的是什么呢?不是书籍不是玩具,而是玩伴。小时候的自己到底还是自己,想的什么了如指掌。

“真羡慕啊……那个时候的自己居然有玩伴。”不屑地哼哼几声表达了下对小时候的自己的羡慕与嫉妒,他双手往后一撑倒在了坐垫上。

我有一个玩伴。

但是我不小心把对方给忘记了。

这样想起来昨天似乎在那树下的时候也有相同的感觉。

烦躁地用手轻轻敲打着地板,听着往外扩散的就如同心脏跳动一般的闷响,那响声似乎越来越快。

——碰!

从拳头处升上来的疼痛到达了顶端,那手背上都泛起了红晕,少年起身,将自己走路的幅度迈得最大,然后从那台阶上跳下去,一套动作行云流水,脚上的镣铐宛如不存在,他走到那还在飘着樱花的树傍边,在那记忆中的位置处蹲下。

曾经这样把自己缩成球一开始只是逃避现实,但最后便成了习惯,时不时这样蹲着,把自己的脸埋在臂弯里眼前一片漆黑,反倒是有利于思考。

自己曾经是怎么说来着?

“你以后就能带我出去了么?”

然后就是那个喊着【五円】的声音,之后呢?之后是什么?

“然后是树说话了。”

记忆中那头发凌乱的还是小孩儿的自己似乎满脸惊奇地站在树下,大概是真的以为树说话了,还怕得后退一步,但大概更多的是意识到有人跟自己说话的开心。

屏住呼吸,下面的回想便是最重要的那一部分了,他焦急的拨弄着自己的手指,用额头抵着手臂越发用力。

想不起来,想不起来,想不起来。

一个抬头不停地呼吸着新鲜的空气,明明感觉已经快要记起来了,但又好像是被什么刻意阻挠一般,那一层薄雾笼罩在自己的记忆上方,挥又挥不开,看又看不清。

“喂,树。”

他起身,扑在那树干上将自己的脸贴了上去,闭着眼感受着那树干传出来的冰冷。

“树,你记不记得当时发生了什么,还是你真的会说话?”

这样说着自己又嗤得笑了自己一声,离开那树干,拍了下自己身上沾着的树的木屑,接着转身离去,心里还吐槽着自己居然幼稚得觉得那树真的会说话,但又只走了一两部便又转过身来,手一抬,手指一伸。

“树,要是你真会说话,就别给我装哑巴。”说完又要转身离开,不过显然的,又失败了。

大概是对自己没法,将那散开的花瓣聚了聚,一屁股坐了下去,一双眼睛盯着那树一寸寸打

量着,可能是实在没法了,想要就这么坐着,搞不好就等出个什么来了。

树枝,没问题,正开着花呢。树冠,没问题,上面还挂着一个鸟巢。树干,没……

“嗯?”他上前,看这那已经淡了的刻痕,上面的印记已经变得平整,不细看根本找不到,摸上去到是更能感觉到那些痕迹的存在。

那痕迹被刻了一排,上面的大多数是一道浅浅的划痕,偶尔有复杂一些的痕迹。

这是他刻的么?难道是为了等那个我忘记了的人?

【终于等到你了!】

记忆中的变成了球形的小孩儿似乎高兴得跳起来,附在树干上刻下了歪歪扭扭的奇怪形状,那小孩儿刻完便献宝的将另一个人拉过去,嘴里还大声喊的什么。

是什么呢?

回想着记忆中那小孩儿的嘴型,似乎是……

“神……唔!!!!”

血液喷出洒在四散的樱花中,面前那树干上也沾染了血迹。

无力的趴在那树干上,血液流出的速度很快,随着树干留了下来,动了动嘴唇却只发出了嗬嗬的□□,神经似乎终于反应过来了脖颈处的疼痛,眼泪抑制不住的涌出来,与那血液混合起来没了踪影,双手按住脖颈疼痛的地方,那血流的速度却停不下来,随着那血液越来越多,身体的温度大概也被随之带走。

靠在树干上的身体慢慢滑了下去,拼劲最后的力量,转身看见的却是一个穿着布衣,却将自己的面容遮盖起来的男人,他手中似乎拿着一把小巧的匕首,正是那闪着寒光的刀具割破了他的喉咙。

之前还笑闹着的少年此时半靠在血红的树干上,脚下的那一块地也很快染上了血迹,甚至来不及对那凶手展现出一点怨恨,大脑的思维再次活跃的时候,眼前看到的便是一片刺眼的血迹,而那清醒也是只暂时的,慢慢的眼前开始变的模糊起来。

“别怪我,谁叫你偏偏要去恢复自己的身份,做一个被养在外面的私生子不好么?”

那持着凶器的男子这样说着,避开扩散的血液离开了。

身份?啊……是因为明天就要被接走的原因么?所以我才要死了么?睁大了眼睛想要看清楚那眼前已经开始变得模糊的景象。

我要死了么?仅仅是个十多岁的孩子,又能够多冷静的面对死亡呢?

那奔涌而出的血液可以说是滚烫无比,但明明是那样带着热度的液体洒在身上,能感受到的还是刺骨的寒冷。脸上那眼泪大概就是他最后的挣扎,他已经发不出声音了,但那含着水光的眼睛却是满满的对生的渴望。

——但是没人能够救他。

——没人要的孩子,甚至连快要死的时候都没人发现。

人在最后的时候,思维大概已经不会对活下去抱有强烈的欲望,躺在血泊中的少年大概最想的就是觉得自己很累,很想睡。

说起来,那个时候的自己说的什么来着?

啊……想起来了。

是神明大人。

树干上染着红色血迹的樱花树依旧向下散着粉红的花瓣,那小巧的粉色花瓣掉在那血中被染成了更加鲜艳的红色,樱花为那树下脸上已经没了血色的孩子盖上了一层花被。

【那等我死掉以后,我把这个房子给你吧!就给神明大人做神社!这样我不会忘记神明大人,神明大人也就永远记得我了!】

“神明大人,我再也不能长大了,所以我的房子就是你的神社了。”

明明已经不能发出声音,但又好像自己能说出话来,他动了动嘴唇,眼前一片漆黑。

紧接着的还有一片火光,被送给神明的房子,最后留下来的却只有一片焦黑的废墟。

——对不起,等我想起来的时候我已经快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