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挡路人(中)
“说好的骑马带上朱四公子?赶紧走?呢,”玄衫男子?,也就?是?陆琦低低地叹了口气,看?着几乎毫发无损的萧惟闻分外嫉妒,“果然作了高官就?是?好,就?看?现在,他们都不敢怎么伤你……”
“马给你,你倒是?带着人给我跑啊,”先前朱泓默西山郊外被劫道一事?,皇帝专遣了重熙去秘密调查,但?却并没有与萧惟闻明言,萧惟闻不明前事?,但?只一听到马上人是?本?应还在北上路上的朱泓默,顿时明了此?事?牵扯不会小,闻言便冷冷笑着射出一箭,言辞犀利而刻薄道,“当谁会蠢得主动?带着靶子?帮你引开追兵呢,陆子?虚,几年不见,你倒是?越发厚颜无耻、恬不知羞了。”
“谬赞,谬赞,”陆琦细细笑着眨了眨眼,一副浑不在意的模样,手?中弯刀一转,语调慢慢悠悠间又利落收割下一个人头,“只是?萧大人是?不是?年纪大了,记性越来越不行了。我们先前明明都见过几回了,不能就?因为您贵人自贵、每次都对我等小民视而不见,就?真?当我们是?几年没见了吧?”
萧惟闻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掏出袖里匕首狠狠扎进往朱泓默那里扑的黑衣人后心,嘴上还不忘刻薄讥讽地回道:“我是?记性不行,但?不比某些人,厚着脸皮一路从荥阳追到洛阳来,人走?到哪里他跟到哪里,‘体贴周到’之甚……恐怕是?养条看?家的狗,与他比都要?自愧弗如。”
通常情况下,萧惟闻是?一直在努力视陆子?虚为无物、想?努力把早些年由对方给予自己的屈辱尽快全盘忘却。
但?偏偏陆子?虚这个人,简直是?要?比宫里的某位还要?阴魂不散。
而萧惟闻今天又被自己母亲几次往心窝子?里戳,也实在并非“通常”之状态。
陆琦笑了笑,若是?单单吵架她知道自己并未必能吵得赢萧惟闻,看?情况两?人输赢五五开差不多。但?只要?是?一把卫斐牵扯了进来……呵,陆琦心道,我本?是?看?在你出手?相助的份上、有心今次就?简单放过你了。这可是?你自己撞上来,主动?非要?与我提卫斐的。
论吵架陆琦不一定就?能吵得赢,但?要?是?在恶心萧惟闻这条路上,尤其?是?拿萧惟闻误会她与卫斐的某件事?来恶心萧惟闻的路上,陆琦还从未失手?过。
只见得陆琦面容温柔,一副回忆到了什么极其?珍贵美好的事?物般,用一种柔得可以掐出水来的温存语调,手?上干着最残忍可怖之事?,嘴里则怅惘而心满意足地委曲求全道:“我知道,她是?心怀天下、有大志向的人……我也从不求能完全占有她。只要?曾经拥有、只要?还能站在她身后默默看?着她、只要?还能于她有分毫助力,让我为了她做什么,我都无怨无悔。”
萧惟闻抿了抿唇,一阵恶寒,晚风吹过,胳膊上的鸡皮疙瘩通通全冒了出来,感觉自己这回是?真?的连隔夜饭都要?被恶心得吐出来了。
萧惟闻磨了磨后槽牙,取出箭筒里的最后一支来,皮笑肉不笑地从牙齿间挤出来一句:“你赢了,论自甘下贱和不知羞耻,萧某自认是?远不及你。”
“也预祝陆大夫心想?事?成,求仁得仁,一辈子?满你所愿。”
陆琦还想?再笑嘻嘻着地再用一句“呈您吉言”给挤兑回去,骑着马的朱泓默先脸色难堪地插了进来,隐忍道:“两?位,能不能等一会儿安全了再回去慢慢吵?”
陆琦只好叹了口气,停下了自己杀人间难得的消遣,面色凝重地打量了下周遭越杀越多、越聚越多的黑衣人,低低叹了口气,嘀咕了句:“那恐怕今天是?再难继续吵下去了……”
而这一点,萧惟闻很快也发现了。
萧惟闻与陆琦对视一眼,围着朱泓默成犄角之势互为倚靠,低低道:“这样下去不行,人来的越来越多。这条道应该是?被人提前清过场,你们撞进对方瓮中捉鳖的陷阱里来了。”
萧惟闻抿了抿唇,克制住了在这时候问陆琦“怎么会有这么多人”、“你们到底招惹了什么人”等此?类毫无意义的废话。
“怎么可能,在下看?上去跟萧大人一样愚蠢么?”陆琦阴着脸瞪了萧惟闻一眼,连带着也鄙夷般地扫了中间的朱泓默一瞬,冷冷道,“是?他被人逮到了这里,我不得不到这里来救他。”
“先前既然还只是?抓,”萧惟闻眉心紧蹙,他自然能清晰地感觉到,后边补上来这批黑衣人,与自己最早遇到那批比,动?手?之狠辣酷戾,完全不可同日而语,“现在怎么却处处都是?杀招?”
陆琦低低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回道:“那还能是?因为什么……当然是?因为你啊,左中丞大人。”
陆琦心不在焉地梳理着思绪:八月初九乡试第?一场里洛阳贡院那把火,十有八/九应该是?张家的人乍见朱泓默出现惊惧无度,不得已之下、慌乱之中出的下下策。——如果像陆琦所猜测的那样,屠杀朱氏满门的幕后主使者就?正是?承恩侯府张家的话。
后面果然如愿使得洛阳乡试改卷重考后,针对朱泓默大大小小的几次暗杀,什么路过小楼上面突然砸下来花瓶、走?在路上迎面一把刀插过来的老妇人……隐蔽而杀意并不算太强,似乎比起杀了朱泓默,试探他身后究竟有什么人在保护的意思更强。
所以陆琦与朱泓默商量之后,主动?断了与镇北侯府那边的单线联络。——是?为防张家人得知朱泓默已经与宫里的皇帝联系上后,会为毁人证、直接一不做二不休,更加痛下杀手?。
而现在再想?,这个策略未必是?不明智的,但?也确实是?在一定程度上忽略了张家人,或者说幕后主使者对于朱泓默为何会突然隐匿行踪、下场一试的好奇心之深,后面针对朱泓默的刺杀虽然并没有加急加重,但?其?中陆琦一个没留神,朱泓默那点微末拳脚功夫,就?被人直接劫掠了过去,当面严刑拷问。
而今在陆琦好不容易顺着蛛丝马迹追踪过来将人救出后,却又阴差阳错撞上了大半夜不睡觉出来跑马的萧惟闻……那萧惟闻是?什么人?萧惟闻是?经镇北侯府重小侯爷介绍、亲引到皇帝身边、且还拒绝了张家嫁女示好的人。
换言之,萧惟闻是?皇帝的人,且还是?不怎么亲近张家的皇帝的人。
所以看?现在这乌乌泱泱的阵势,陆琦也是?当真?无话可说了。——感情她带着朱泓默藏头露尾地躲了这么久只为等乡试重开……都是?白躲、白藏了啊!
陆琦小臂微微颤抖,手?上弯刀已经砍得快卷刃了。
——她是?可以用毒,但?张家派了这么多人来,她毒得死他们,清理不干净他们的尸首。
而且把这些人都毒死完后,陆琦面临的还有带朱泓默去宫里找皇帝、绞尽脑汁地编造理由与皇帝和镇北侯府解释自己为何能使下那许多毒、与承恩侯府张家面前彻底结仇并完全暴露所有底牌、随时随地都可能被人扒出自己隐秘多年的身份……
她不再是?像那晚般穿着蓑衣、带着斗笠隐下身份后出现,她现在就?是?陆琦,荥阳城里的小陆大夫,她毒完人后跑得了,可后面与她相关之人……会通通被她害死的。
陆琦疲惫而烦躁地想?:这破世道,果然是?叫人当不了好人,一起毁灭算了。
萧惟闻也已经隐隐有些支应不过来了。
萧惟闻默默思索着出路:分开突围是?肯定不行的,朱泓默就?是?个完完全全的累赘,两?个人里谁带着他谁就?吸引了大半的黑衣人过去,且基本?上是?活活送死的那种无望逃法。
要?突围,也就?只能他和陆琦联手?带着朱泓默突围。
“你身上还带有足够的迷烟么?”萧惟闻不耐烦地提醒陆琦,“就?是?当年在荥阳城里一直见你惯用的那种。”
“迷烟最多能帮我们突围,”陆琦语调急促,神色烦躁,“可跑出去后呢?还是?一样,没什么区别……”
“跑出去就?足够了,”萧惟闻深深地吸口气,第?一次货真?价实地为自己的好记性感到了番庆幸窃喜,“我已经认出来这是?哪里了。”
东富西贵、南贫北贱,这里位于洛阳城的西南角。达官贵人与贫瘠百姓的交汇处,一个两?边人都不怎么乐意来的萧条处。——因为靠南,所以达官贵人们多不往这边来,而又因只是?普通民宅,这边因靠近西城坊而地价偏高,百姓多不愿多花那冤枉钱还可能遇着脾气不好的官老爷,日复一日,这一带便很是?萧条了。
陆琦见萧惟闻心有沟壑,便不再多话,只沉默地以轻功越前开道。
萧惟闻抓着朱泓默弃了马循着一个方向使出逃命的力气来跑,陆琦在旁为他掠阵,紧跟而上。
很快,因为越来越靠近西城坊的缘故,后面追杀他们的黑衣人动?作也越发狠辣无情了起来。
就?在陆琦以为自己可能真?的要?扛不住今晚这阵势的时候,萧惟闻不知看?到了什么,突然将手?里一直抓着的朱泓默甩到陆琦那边,寒声道:“我数一二三,一起往下跳,最中间那辆马车看?到了么?带着朱泓默,先暂躲到那马车的底下去。”
陆琦连疑惑的时间都来不及,听着萧惟闻报数,心一横、眼一闭就?带着朱泓默冲了进去。
而萧惟闻则在同一时间,一边为二人打着掩护,一边施施然地自那马车半开的窗中跳了进去。
这么大的动?静,那马车周围的护卫家将、丫鬟仆妇们也不是?瞎子?,登时喧哗一片,就?要?往这边来搜查。
而这一切,却都被马车上的主人给制止了。
陆琦方才情急之下只来得及隐隐从半掀开的帘子?里看?到这马车中的应当是?为姑娘家、没有功夫细细去瞧家徽等饰,本?还在心里默默念叨着萧惟闻怎么这么缺德,这要?命事?不知道又招惹了哪家的姑娘下来蹚浑水,待听得这马车上的姑娘一开口,陆琦也无语了。
——怎么就?能这么巧。
同样一个问题,也在张以晴心中荡漾回响。
张以晴扬声呵斥下张家的侍卫,放下车帘,微微红着脸反身与萧惟闻暗含羞怯地嗔怪道:“弄出这么大的阵仗来,萧大人这又是?想?作什么呢?”
——先前张以晴因为被太后单独留在慈宁宫里闲叙了几句的缘故,出宫就?出得要?比旁人再迟一些。
变故发生的时候,张以晴本?来一个人靠在马车里假寐,萧惟闻突然闪身进来,张以晴下意识就?要?惊呼,但?——
不得不说,当萧惟闻低沉下眉眼,轻轻在唇前比了个“噤声”手?势时的俊俏模样,在那么一瞬间,轻而巧地击中了张以晴的某颗自以为不会再为他跳动?的春心。
张以晴既然先前曾看?上过萧惟闻、动?过下嫁给他的心意,自然是?对他的长相是?分外满意的,而又自负于既对方清楚她身份、那自然是?无论如何也不敢伤害与她,电光火石间,心神微动?,张以晴便毫不在意地为萧惟闻喝退了仆从。
张以晴挑了挑眉,却是?在心中暗暗道:她倒要?是?看?看?,这个先前还对她借口百出非要?拒婚的左中丞,现又搞出这么一遭来,到底是?有心欲拒还迎、还是?事?后悔不当初?
萧惟闻侧耳静心听了外面的细微响动?,感觉到一路紧跟不舍的黑衣人在他们躲到承恩侯府张家的马车上后边便停滞了追杀的步伐、渐渐被甩在了后面。
心中微微一动?,意识到自己今日可能还真?是?招惹上了了不得的大麻烦。
果然——陆子?虚就?是?灾星。
但?现下不是?反复告诫自己“多管闲事?必自毙”的好时机,萧惟闻整理了脸色,意识到不论自己今日撞见的那些想?杀人灭口的黑衣人杀人是?何等的麻烦,但?至少目前,当务之急,是?马车内的这位“大麻烦”。
张以晴环臂胸前,似笑非笑,嘲讽萧惟闻道:“还不知道萧大人好的不学、竟偏学那韩寿的风流。”
萧惟闻不愠不怒,一派从容,只思量着缓缓开口道:“张姑娘,实不相瞒,惟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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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斐是?在秋分那日在盛佑园“偶遇”的那位先靖宗皇帝的李妃娘娘。
而对于李萦怀而言,她等着这一天,却是?已经独自煎熬了好久好久。
德康公主五六岁的年纪,是?个很安静内敛的小姑娘,乍一看?,倒也还算招人喜欢。——至少倒不算太烦人。
卫斐有一搭没一搭地坐在亭子?里逗着小公主玩,并不怎么乐意去搭理另一侧的李萦怀。
李萦怀也不生气,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她缓缓掏出那把卫斐借云初姒之手?送遍满宫的秋风纨扇,低低叹惋道:“毓昭仪可真?是?厉害……我这边早上才刚刚托陆大夫送了些‘礼’去,您这边下午就?能连芷荷都能扒拉得出来,实在也是?太可怕了。”
“恐怕在您眼里,我们这些人心里想?的什么、念的什么,都浅得跟一层薄水一般,不消用力,便透可见底。”
卫斐没有理会她,只淡淡扫了一眼,平静道:“云更衣送的?本?宫那里也有一把。”
李萦怀无可奈何地苦笑了一下,打发宫人抱了德康公主过去远些地方玩耍,压下嗓子?,低低道:“毓昭仪要?是?非这样说,那我们可聊不下去了。”
卫斐轻轻撩起眼皮,冷冷淡淡道:“本?也不知还有什么是?非得要?与李妃娘娘聊下去的。”
李萦怀顿了片刻,轻轻道:“海棠云缎定然是?无甚好聊了,那……静枫的死呢?”
卫斐轻轻一笑,知道眼前人是?连前半句都在试探自己,是?否清楚得看?透了巫蛊娃娃背后纠缠的那些是?是?非非。
“确实是?有过几分好奇,”卫斐懒懒散散地欣赏着自己的指尖,宽和而从容道,“不过,好奇心害死猫。在这宫里,还是?知道的少些,人才能更活得久些,您说是?不是?呢……李妃娘娘?”
李萦怀的脸色微微变了一变。
——有一瞬间,她竟然从对面人身上感受到了如慈宁宫里那位一般的沉沉压力。
“我认识宋瑶,要?远在入东宫之前,”李萦怀眉眼低垂,轻声回忆道,“我们曾经也交好过,后来久了便知道彼此?脾性不合。但?碍于有共同的朋友,如芷荷之流,才不得不处在一个圈子?里……当然,这些昭仪娘娘定然是?早都已经完全知晓了的。”
“并非我丧心病狂,甘愿主动?与那一位为虎作伥,”李萦怀微微歪了歪头,认真?地与卫斐分辩道,“只是?自来‘冤有头、债有主’,昔年宋瑶能因我一时在诗作上将她比下去而怀恨在心、后仗着身份强压着我父亲在六品小官的位子?上再也动?弹不得,昭仪娘娘将心比心、换位而处,我若能回得一击,焉愿不去回那一击?”
卫斐微微皱了皱眉,她听到的旧事?版本?可并不完全是?眼前李萦怀所说的这样。
——在张福平的回忆里:懿安皇后和李妃确实是?年少相识、曾为好友,只是?后来因为一群人在诗作上的两?派分歧而生出龃龉、嫌隙日深……当然,这些都只是?茶杯里的风波,面子?上还是?一般般过得去。
而真?正让两?边彻底翻脸的,是?后来李萦怀的父亲李复在官场上被卷进了一桩收受贿赂以徇私的案子?里,而当时主审此?案的,正是?懿安皇后的父亲、当时还是?东宫詹事?府少詹事?的宋偓。
据张福平所说,传闻中李萦怀当年是?曾亲自上门去求宋瑶为父亲帮忙美言一二,结果宋瑶不仅没答应,还直接当着一群共同好友的面,十分高调地与李萦怀割袍断义,并当众言说平生最鄙恨品行低劣之人。
这一句“品行低劣”,在这里可以指的是?李萦怀的父亲,亦可以指李萦怀本?人,毕竟,常言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这事?出了以后,两?边算是?彻底闹翻撕破了脸面,那群共同的朋友也纷纷选边站队,但?因为宋瑶这边有“凤凰命格”、高官父亲,且还占着“高洁”大义……结果可想?而知。
几乎是?一夕之间,往日埋线许久的矛盾一夜爆发,李父被羁押审问、往日的朋友们纷纷翻脸,对李萦怀避之唯恐不及。
好一些的,还只是?委婉地寻些托词、亦或者是?冷漠地将人给拒之门外,恶劣些的,许是?早就?暗自对李萦怀的“才名?”颇有不服、也许是?为了讨好某位未来的皇后娘娘,便以一种分外恶毒的语调将往昔朋友间的私言密语广而告之地传播于众。
黄芷荷是?那群朋友里陪在李萦怀身边坚持了最久的,也是?在宋瑶正式嫁入东宫为太子?妃后,将李萦怀背叛得最深、伤害得最彻底的。
以至于再后来李萦怀入东宫为侧妃、诞下东宫长女,在最是?春风得意的时节,向光宗皇帝讨要?的唯一一个赏赐,便是?以“平生最鄙恨品行低劣之人”为由,将其?时正好官司缠身的黄芷荷父亲打入深渊,剥夺功名?、终身不得再为官。
而那秋风纨扇,便是?黄家后来沦落为商人后,唯一经营的一桩买卖。
懿安皇后宋瑶可能还记得起往昔这些风波争端,但?对黄家人姓甚名?谁、正在做什么恐怕早都已经忘到了脑后……但?对于李妃而言,多半不会错过去欣赏自己一手?造就?的黄家人后来的凄惨落魄、对那秋风纨扇也理应有一二记忆。
这些来来往往的纠葛在当时也都算是?闹得满城风雨、沸沸扬扬过,只是?事?情过去了也便过去了,一朝天子?一朝臣,现在坐在皇位上的人换了两?个,倒也不多人去没趣地提这些陈谷子?、烂麻子?的旧事?、再生出那几多风波来。
但?对于在靖宗朝间服侍过的宫人而言,这些纷争,尤其?还是?涉及皇后与妃子?的纷争,却必然得是?在心里仔仔细细地牢牢记住的。
张福平早年在宫中服侍过年幼的九皇子?,后来被调往东宫当差,靖宗皇帝即位后,他伺候的是?与李萦怀一同入东宫的那位郑妃。
可惜郑人红颜薄命,死在了靖宗皇帝前头,张福平等一干下面的人也因此?遭到了帝王迁怒,被打发去了讨嫌的苦差事?,几经挣扎,才复又在卫斐等新人入宫时挣得在东六宫里服侍的体面。
张福平先前从不主动?与卫斐提过往事?,一则宫中规矩,不好在新主子?面前提旧主子?;二也是?怕因此?而遭了卫斐嫌弃、认为晦气克主。
但?那天看?到海棠云缎、送走?陆琦后,卫斐直接招来张福平问他可曾了解过仁寿宫中的那位李妃、也就?是?德康公主的生母,张福平自然是?当即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而那秋风纨扇更是?巧,正是?张福平先前服侍的那位郑妃,当年不知道是?出于讨好、还是?恶心李萦怀的目的,吩咐他久费周折才买来的。——可惜彼时候为了隐秘,中间花费时间太长、转手?的人太多,等到真?落回宫中时,郑妃早已香消玉殒。又因为攀了好些关系才弄回来的缘故,张福平没舍得随手?丢弃,反因为清楚其?中渊源,惦记着有朝一日或可拿这扇子?作一二文章,便一直压在箱底妥善保存着。
后来卫斐凑了些当真?是?卫家拿作节礼托人送入宫的秋风纨扇与云初姒,借她之名?送遍满宫,就?是?想?告诉李萦怀:你现在再来与我提“海棠云缎”,便是?如你手?里这“秋风纨扇”,都是?已经过去、尘埃落定的事?情了。
——除了再把旧日那些恶心事?提到对方心头过一遍外,还能另外有什么用处呢?
该回击的也回击过了,回击不得的,也就?只能那样了。
所以说,倒也大可不必去故作那许多玄虚。
毕竟,卫斐本?人其?实并不如何在意。
——至少对于先前那桩夹缠不清的巫蛊娃娃案,她是?早便已经看?开,不在乎娃娃究竟是?谁做的、幕后主使又是?谁,更不欲再较真?那许多。
至于您大费周章地来找上我,到底是?想?要?做些什么,不妨开门见山、有话直说吧。
卫斐终于“偶遇”到人时,本?还在心里赞了李萦怀一句“还算沉得住气”,隔了一个多月才反找过来。
但?现在再一听李萦怀事?到如今还自认“冤有头、债有主”,分毫不忘昔日恩怨,心里顿时便腻味得很。
“本?宫原还以为,李妃娘娘是?个聪明人,些许过往恩怨,哪里比得上儿女前程,”卫斐摇了摇头,已经不怎么想?继续与这人聊下去了,被过往仇怨遮蔽眼睛的人是?没什么理智可言、也无太多地方可利用的,“而今才知道,娘娘竟然还是?心心念念,难以释怀。”
——将裴舸过继,从卫斐角度是?无什好处亦无甚坏处,与她无干。
但?对于李萦怀的德康公主而言,幼年丧父,又失去了她那一支唯一可以支应门庭的男丁……却定然必不会是?什么“好”事?。
“还是?昭仪娘娘看?得清楚,远胜我这俗人许多,”卫斐这样讽刺她,李萦怀倒也并没有太过生气,只笑着反问卫斐道,“那不知昭仪娘娘觉得,德康这孩子?如何?”
卫斐微微一愣,继而顿时觉得分外讽刺与难以置信。
“不可能的,”卫斐断然摇头,只觉得李萦怀不可理喻,“陛下已经过继了先靖宗皇帝的一个儿子?,绝无可能再夺走?他最后的女儿。”
李萦怀笑意盈盈地点头应是?,无奈地摊开手?道:“所以才只能来求最受陛下宠爱的昭仪娘娘啊……只要?您愿意开口,却也未必就?是?什么难事?吧。”
卫斐讥讽地弯了弯唇角,不无刻薄道:“可本?宫又为何非得要?去给旁人养女儿呢?”
“昭仪娘娘,相信我,有一个孩子?,尤其?还是?女儿,能让您在那位手?下过活得轻缓许多,”李萦怀若有所指地朝着慈宁宫的方向轻轻一瞥,如浮光掠影、飞鸟过江,极快而过,“这对您来说,也并不是?什么坏事?。”
——靖宗和皇帝兄弟俩都子?嗣稀薄,太后再怎么丧心病狂,也确实不至于真?的对孙子?、孙女做出太过分的事?情。
不过,这些又与她卫斐有什么关系呢?
卫斐笑了笑,不甚客气地回道:“倒也没看?出来您过得有多轻快。”
——最重要?的是?,卫斐本?也不打算就?像李萦怀那样一辈子?伺候着太后眼色过活。
话至此?处,两?边其?实已经各显诉求、心意,明确是?谈不来拢的了。
卫斐整了整袖角,起身欲走?。
“昭仪娘娘,您知道后宫这么多女人里,太后娘娘为什么独独就?特?别不喜欢您么?”李萦怀低低叹了口气,知道自己这边筹码太少、留不住人,只得出此?下策了……李萦怀抬手?沏了一杯茶,浓香四溢,推到卫斐面前,温婉笑着道,“因为您太聪明了,聪明得叫人觉得可怕、令人不安。”
“就?比如先前巫蛊娃娃的事?情,就?连皇帝都尚还在让人继续探查、没有定论,您却直接一下便咬准了太后娘娘。”李萦怀敢赌一把说卫斐心中早已经确定了太后才是?真?正的幕后主使,基于三点,一是?卫斐对她送去的海棠云缎出乎异常的冷漠与平静,似乎已经认了命般没有分毫追查之意;二是?方才她那半真?半假的一席话里,试探着说‘并非甘愿主动?为虎作伥’,对方毫无反应,似乎也已经是?默认了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是?卫斐适才主动?感慨的那句“本?以为你是?个聪明人,会为儿女前程计”。
前两?点还可以假说这位毓昭仪是?故作平淡冷静,妄图以不变应万变,但?最后一点,基本?上明示了卫斐不仅已经确定了那巫蛊娃娃是?她做的、且先前还一直认定她是?完全被迫的。
至于被迫于谁,彼此?心照不宣,不言自明。
“更可怕的是?,您明明什么都知道了,却还能若无其?事?地佯作不知,”李萦怀低低叹惋道,“叫人丝毫分辨不出您是?真?不知道、假不知道,可实在是?聪明得叫人心底发凉。”
“真?要?说的话,您唯一的不足之处,怕是?在于您装得实在太太好了,以至于当不如您聪明的人一口气追问到太后面前时,太后娘娘才惊觉,以您的聪明才智,后头那人能看?破的、您不可能勘不破……这再一细思,可不得后怕胆寒。”
卫斐眉心微蹙,一下子?就?猜出来了李萦怀嘴里这位“不如您聪明的人”指的是?谁。
而卫斐也立刻明了,眼前这位李妃娘娘是?在提醒自己:李琬竟然是?已经跟太后当面对峙过了的。
到底应该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呢……卫斐不由开始细细回忆起李琬到底是?从何时开始频繁出入慈宁宫的。
“静枫死了啊,”李萦怀在一旁冷不丁地出声,驴头不对马嘴地幽幽叹了一句,“她死的时候,可真?是?太惨了啊……知交背叛,旧主无视,惨啊。”
卫斐感觉有一阵细密的白毛汗爬到了自己脊背上,悚然一惊。
她立马想?起了云初姒当天那句:“今个儿对着枯井尸的又是?好一番处置,狠狠在慈宁宫的太后娘娘面前表现了一回。”
——若单单只是?及时通禀了慈宁宫与内务府尚方院,何至于就?“狠狠在太后娘娘面前表现了一回”?太后是?有那么容易可讨好的么?卫斐并不觉得。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写的时候太困了,今天起来看不太满意,修改的有点多or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