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难忍

太后没有作声,静枫便清脆响亮地应了一句“是”,冷笑着朝卫漪走了过来。

卫漪直直地挺着背,满脸的不服气,只底下的十根指头紧紧地绞弄在一处,泄露出主人的些许惊恐不安来。

卫斐皱了皱眉,正欲开口,外面一通混乱,有宫人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报道:“启禀,启禀太后娘娘、懿安皇后,小殿下醒了!小殿下的热退了!”

懿安皇后深深地吐出一口气,绷紧的那根弦稍微一放松,整个人立时软倒下去。

静枫忙伸手去扶,再腾不出教训卫漪的余地了。

“也罢,还是孩子要紧,快过去看看吧,”太后见状便温声劝慰道,“一桩公案,放着回来再断便是,又不会长腿跑了。”

懿安皇后神思不熟地点了点头,草草向太后行过一礼,再顾不得以往的规矩,急急惶惶地往正殿那边去了。

待懿安皇后走后,太后轻轻地叹了口气,摆手道:“都起来吧,跪着作什么呢。”

卫漪下意识回头望向卫斐,卫斐不易察觉地微微颔首,卫漪便马上拎着裙摆迅速站了起来,还伸手扶了卫斐一把。

“懿安是冲动了些,但那毕竟是从她身上掉下来的肉,连着心窍,一动一痛……看她这幅憔悴模样,哀家也实在是难以不动容。”太后捏了捏眉心,神色烦闷道,“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巫蛊之谈,哀家原也是不信的。但到底是叫人明明白白地搜出了一个写着舸儿生辰八字的巫蛊娃娃……”

太后说到这里,微微一顿,转向卫斐,面色微凝道:“这娃娃毕竟是从你送到李氏宫里的兰花里搜出来的,李氏道她宫中无海棠云缎,尚可有一辩。你呢,可有其他事务佐证清白?……舸儿病得去了大半命,哀家总也要给懿安一个交代。”

“李才人宫里的那株素冠荷鼎,是从承乾宫的主支分出来的,”卫斐平静道,“从分株、选盆、移种、填土……步步节节,皆是嫔妾于光天化日、大庭广众之下亲手所为。”

——换言之,卫斐非常确定,她送出去的这株素冠荷鼎,绝对是毫无问题的。

但也很难想象李琬那般机敏之人,会用这样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招数,设如此一个局来出力不讨好地陷害卫斐……所以方才卫斐道:制作巫蛊娃娃之人或可并非在于她和李才人之间。

“话虽如此,”太后微微颔首,只肃然问道:“那时亲眼所见的,除了你宫中服侍的,还有谁人能为你作证?”

“我!……嫔妾能,”卫漪连忙抢道,“嫔妾当时就在承乾宫内!”

太后微微皱眉,显是觉得她们姊妹相护,同气连枝,证言不好取信于人。

“还有某些……呵,”卫漪显然也是意识到了这一点,往昔一贯圆润滑糯的音调骤然凌厉起来时,倒还是颇有几分模样的,“就是不知道敢不敢说句实话的人了!”

李琬低垂下去的侧颜异常难堪,抿了抿唇,狠狠心正欲开口,却又有一人抢在了她之前。

“启禀太后娘娘,”云初姒颤着嗓子,一如既往的怯懦模样,小心翼翼地开口道,“还有嫔妾……嫔妾去卫姐姐宫里讨教绣样时,正好赶上李才人与卫淑女相携而来。后来卫姐姐去分株时,嫔妾就在边上描样子。”

“当时,嫔妾、卫淑女、李才人都在场,”云初姒低声总结道,“卫姐姐送出去的春兰,绝无可能下面还埋了东西。”

李琬的脸色霎时更不好了。

但更让她难堪的还在后面,太后轻飘飘地朝着她的方向扫了一眼,冷冷质问:“云更衣所言,可句句是真?”

李琬咬了咬牙,先才就是云初姒不开口,得了卫漪那么一句刺,李琬也正要说这个了。

但而今迟人半步……多言无益,不过画蛇添足尔。

李琬抿了抿唇,只低低应道:“确是如此。”

太后轻呵了一声,神色似是不耐般地问出了今夜最让李琬下不来台的那句:“方才你怎么不说?”

李琬胀红了脸,彻底哑巴了。

——她是有想过要解释的,但懿安皇后刚才那架势,要杀人了一般,她还能怎么说……李琬心里也苦涩极了。

“太后娘娘,”一片寂然里,沈韶沅上前半步,屈膝行礼,清凌凌地开口道,“嫔妾有一言,不知当不当讲。”

太后倒还是依然挺喜欢她的,抬了抬眼,和颜悦色地询问道:“韶沅但说无妨。”

“嫔妾愚见,而今陛下年纪尚轻,后宫诸位姐妹也正逢花时。”沈韶沅犹豫了一下,缓缓道,“恕嫔妾冒昧,说句大逆不道的,嫔妾实在是想不出……伤害先帝之子,于后宫中哪位姐妹而言,能有什么样的必要。”

太后眉心稍拧。

众宫嫔都听得若有所思。

——这话说得虽大胆,但却鞭辟近里、入木三分。皇帝虽曾有立皇太侄之意,但一来此事后宫妃嫔无从知晓,二来便纵然机缘巧合探得了,但此时后宫众女皆无子嗣诞下,何至于便急吼吼地就要向先帝之子动手了?

对后宫中的这几个女人来说,有那个功夫,何不如先想法子自己生一个便宜?

倘真生出来了,那先帝之子再不会是她们需要在乎的对手;倘要生不出来……那就更没有必要去为她人做嫁衣了。

“卫贵人正得宠,”怀薇低低叹惋道,“怕是招了那别有用心之人的眼。”

这便是站在卫斐无辜那边,潜移默化地替她说情了。

“那依你所见,”太后淡淡地瞥了沈韶沅一眼,不咸不淡道,“此事又当该是出自何人之手呢?”

“嫔妾愚钝,并看不破,”宫里拢共就这么丁点人,再除去宫嫔……这话稍微一说不准,就很容易招惹忌讳,沈韶沅也只审慎道,“但嫔妾私以为,无论幕后之人为谁,但既苦心积虑借鬼神之说挑拨后宫与懿安皇后之间的矛盾,想来是欲在宫中搅风弄雨、拨乱而今之平宁。”

“而巫蛊之说,向来无从考证,倘真传扬开去,届时宫中必然人人自危、觳觫难安、惶惶而不可终日……岂非正是顺应幕后之人所想?”沈韶沅认真道,“子不语乱力乱神,嫔妾私以为,既皇嗣已退热无碍,未酿大祸,此事不妨按下不表,转明审为暗察,以免掀人人构陷之风、如小人趁乱生乱之意。”

殿内一片静寂,众人都听得若有所思。

太后沉吟片刻,终是点了点头,赞同道:“韶沅所言不虚。巫蛊鬼神之说,玄妙难言,诚不宜广而告之、四处宣扬……先前哀家也是被舸儿的糟糕情势给吓住了,竟然没有阻拦懿安大肆搜查后宫之举。”

“罢了,折腾了一晚上,天都亮了,”太后到底年纪到了,力有不逮,倦怠地揉了揉额角,摆手吩咐道,“你们也都跟着担惊受怕了大半夜,也别在这儿干站着了,都回去吧。”

“哀家也要去看看舸儿,倘真无大碍了,就再劝劝懿安,把这件事放到私底下慢慢去查。”太后头疼地自言自语罢,带着怀薇姑姑等慈宁宫一干人,先一步出了偏殿。

太后娘娘都这样发话了,剩下几个宫嫔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罢,互相交换了视线,也便纷纷起身打算回去了。

——被人大半夜从床上闹起来折腾成这样,纵然再喜欢谄颜媚上如梅如馨之流,现在也无心、且不敢去攀懿安皇后那儿的高枝了。

自然就都没想过再于此久留、故作一番关怀。

一行人从仁寿宫偏殿出来,不约而同都选了僻远的小道走,从抄手游廊上绕过来时,听得一偏角的茶房里,有几个仁寿宫的小宫女正在偷摸着闲说小话。

一说:“那大夫听说还是个外乡人,到洛阳来才没有五个月,徐副使冒着被上头治罪的风险,当着皇后娘娘的面立下军令状让人去宫外请了他来,以身家性命为他担保。谁知这人一来,瞧了两眼就开始下笔写方子,大家都瞧得心里暗自嘀咕,皇后娘娘没忍住质问他可有万全把握,他竟然只冷冷回说:‘若求万全,缺的不是大夫,而是神仙’。天呐……我当时单在外面听着都害怕,这人胆子可太大了,竟然敢这样与皇后娘娘说话,也不怕丢了性命。”

另一个则不赞同:“你懂什么呀,有本事的人讲话都这样。那不然怎么太医署的宣差、提点、副使……还有那么多医正都束手无策了,陆大夫一来,一剂汤药下去,豁,热立马就退下了!我看啊,正是因为人家真材实料、有所倚仗,故而才敢这样说话。太医院一群人唯唯诺诺,治不了殿下的热病、解不了皇后娘娘的燃眉之急,又能有什么用?……你现在再看,皇后娘娘怕是要供着哄着陆大夫还来不及呢,哪里还谈什么治罪不治罪的。”

几个宫嫔都默不作声听着,悄然绕了另一道路走。

待出了仁寿宫,又行一段,到了东六宫的地盘,几人才如释重负般纷纷长长吐出一口气。

梅如馨一脸无语地低低抱怨道:“说到底一场无妄之灾,只不过是遇着了庸医罢。”

李琬绞了绞手指,咬唇不语。

卫斐神色平静而冷淡。

付嫔欲言又止地瞧了卫、李二人一眼,到底是没有出声。

“倒也不能这样说,”出人意料的是,一片静默中,最后反是今上在潜邸时的侍妾、那个往昔从不曾与新入宫几人主动交谈的林氏开了口,低低柔柔道,“广阳宫里的那个巫蛊娃娃,总不能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吧。”

李琬的脸色一时愈发难看。

少顷,她略略抬起眼,望向卫斐,似是想解释些什么。

卫斐却只冷静地别过了脸,不予回视。

李琬只得讪讪地闭上了嘴。

此后一路,静默无言,直至各自散去。

一进承乾宫大门,张福平通红着眼眶一马当先地迎了上来,张嘴似是正打算向卫斐控诉些什么,一见卫斐高高肿起的侧颊,霎时噤声。

“伤筋动骨一百天,”卫斐淡淡扫了他一眼,没什么情绪道,“身上伤好还没好透,怎么不多休养几天再起来。”

张福平低眉敛目道:“奴才听闻宫里出了事,娘娘不在,怕下面几个小的不顶事的,故赶紧先过来了。”

卫斐漫不经心地扫了他一眼,不予置评,待跨过正殿门槛,见得内里一片狼藉,这才驻足站定。

“奴才无能,”张福平羞惭难言地垂下头道,“没替主子护上一二……”

“无妨,”卫斐闭了闭眼,冷淡道,“这些都是死物,也没有可护不护的。”

话虽如此,眉目间的寒厉却愈发刹人。

卫斐面无表情地一一扫视罢,缓缓踱步进了内间。

承乾宫的宫人都乖觉地站定在殿外,没敢跟上。

片刻死寂后,殿内骤然响起一阵轰然爆裂之碎响。

张福平骇得眉心重重一跳,以目示意其他宫人都远远退出三十步以外,略一踌躇,咬咬牙硬着头皮进去了。

卫斐一脸漠然地站在一地碎瓷间,脸上已看不出分毫怒意。

“娘娘且消消气,”张福平小心翼翼地劝道,“气坏了自个儿身子,总是不值得……”

“让人进来把这里收拾了,”卫斐闭了闭眼,下意识如此吩咐罢,倏尔顿住,复又摇头道,“罢了,不必,你出去吧,本宫想一个人静一静。”

张福平不敢二话,小心翼翼地退到了殿外。

卫斐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在殿内站了片刻,缓缓走到梳妆台前坐下,极疲倦般抱肩合在案上,轻轻阖上了眼睛。

裴辞从承乾宫的一地狼藉里跋涉而过,最终见到的,便是这样一番场景。

明明卫斐还没有开口对他诉说一个字、哭着流下半滴泪……裴辞的心尖便已然泛起密密麻麻的酸与疼,苦涩难忍。

裴辞呆呆地想道:她入宫本就情势所迫,一介孤女,无依无靠,说什么为权为势为富贵荣华……不过是求一个不被人肆意欺辱罢了。

可在他这里,到底还是在继续受委屈。

裴辞骤然觉得异常之难以忍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