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敲打
“……哀家早便说过你,既进了宫,就该把原先家里养得那一套娇滴滴作态收一收。别说你是进到了宫里,就是外头那寻常人家的女儿出了阁、嫁了人,哪个不是洗手作羹汤、巧手侍姑婆,晨昏定省,精心小意地伺候着夫君,”太后一边叹气一边喝茶一边说教,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瞪着眼前只会一味啼哭的宋琪弄,“怎到你这里,出了阁、进了宫,反像是来享福了一般?做个点心就做不得了!”
“你要想想清楚,你伺候的是皇帝。那是什么人?是一国之君、万民之主、是这天底下的天子啊!你要是做不得、不爱做,那外面有的是人愿意进来替了你!”
“且咱们现在这位皇帝啊,从小时候在宫里、到后来开府去了外面,是一向的宽仁厚德,待下人再和善不过了,呵,你倒好,倒是没去欺压下面的奴才,反可着卫氏一个品阶比你还高的主子欺负了……”
宋琪弄瘪着嘴,正想要争辩什么,有宫人进来,低低禀道:“卫贵人、李才人、卫淑女、云更衣来给太后娘娘请安了。”
太后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警告般瞪了宋琪弄一眼,淡淡道:“传她们进来吧。”
卫斐等人进得内殿时,太后正皱着眉头喝茶,宋琪弄眼圈红通通地站在边上,显见是刚刚才大哭过一场。
卫斐上前行礼,视线不期然与站在太后身前的宋琪弄碰上,四目相对,那头登时迸发出尖锐的厌憎痛恶。
卫斐默默在心里叹了口气,心知这梁子已然是结大了。
不过卫斐也无所谓就是了。
但此事还不算完,待众宫嫔到齐,太后重重地叹了口气,扫视遍众人,眼神最后徘徊在卫斐与宋琪弄之间,唉声叹气道:“还能要哀家怎么说你们两个好呢!”
卫斐一听这话音,当即起身跪下,兢兢战战道:“太后娘娘息怒。”
一看卫斐二话不说先跪下了,宋琪弄微微错愕,脸上现出一丝鄙夷,咬了咬牙,迫于形势也只得紧跟着跪了下去,委委屈屈道:“太后娘娘息怒,琪弄知错了。”
“一个是没规矩,一个是少记性,”太后伸出手指,遥遥点了点宋琪弄与卫斐二人,恨铁不成钢道,“她哀家刚才已经教训过了。卫氏你,皇帝从不食甜,你惯来细致,怎么连这点都记不住,还特弄了齁甜的红豆糕给皇帝!”
“太后娘娘息怒,”卫斐诚惶诚恐地回道,“嫔妾愚钝,实不曾知晓……”
太后低低叹了口气,一副不知该拿她们如何是好的头疼模样,片刻后,懒懒摆了摆手,摇头叹息道:“算了,起来吧。这回不知道便罢了,以后记住就行了。”
卫斐惊慌失措地起身坐下,心底却重重一沉。
——以先前赐个封号都要先虚虚实实弄一场论,太后既没有对红豆糕暗里掀起的波澜视而不见,而是当众如此提起,必然已心存敲打自己之意。
而既然已定心要敲打卫斐……自然不可能只卫斐一句“不曾知晓”,便如此轻飘飘地揭过了。
卫斐猛然想起了殿外的张福平。
果不其然,卫斐方坐好,太后老神在在地喝了口茶,缓了声气,话锋一转道:“皇帝好不容易去趟华盖殿,却又被惹得发了好一通火。不知者无罪,你不知情便罢了。你身边那个张福平,早些年是在皇帝身边服侍过的,竟然也眼睁睁看着、不知道提醒你,真是半点作奴才的本分都没有了……来人!”
卫斐心底喟叹一声。
很快便有宫人押了张福平进殿。
“哀家记得,”太后冷冰冰地审视着跪在自己脚边的人,寒声质问道,“你自小便进了宫,跟着你师傅,早些年也曾在皇帝身边伺候过几年。皇帝不食甜,卫贵人做了红豆糕,你竟半点不提醒?”
“太后娘娘息怒,奴才罪该万死,”张福平额上微微冒汗,砰砰砰连磕数个响头,面色惨白道,“奴才资质差、记性坏,被师傅嫌弃赶了出来,过得浑浑噩噩,竟连陛下的喜好都忘了七七八八……奴才罪该万死,太后娘娘珍重玉体,尽管惩戒奴才,千万别憋着气坏了身子。”
“当差的竟然能把皇帝的喜好都忘了,你确实是该死!”太后疾言厉色地呵斥罢,缓了声气,瞧了卫斐一眼,淡淡道,“但念你到底是卫贵人跟前服侍的,顾及你主子的体面,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来人,把他拖出去,狠狠打上十个板子,以儆效尤,下不为例!”
“谢太后娘娘恩典,”张福平重重地朝太后磕了两个头,复又转向卫斐,羞惭道,“奴才让主子蒙羞了,险害主子酿成大错,奴才万死。”
卫斐紧紧攥着手上帕子,一副被吓得六神无主、惶惶凄凄的模样,颤声回道:“倒,也不必……你多保重。”
张福平没再二话,就这么被人给生生拖出去了。
内殿外院,本也没有多么远的距离,低声交谈是听不着的,高谈阔论却是传播无碍。
外面很快就摆好了刑具,板子重重打到人肉上的声音,太后扫遍全场,满意地看到数位宫嫔都被吓得如鹌鹑般老老实实垂首窝着。
“听说昨个儿皇帝又去了你那里,”伴着外面行刑的重响,太后和颜悦色地与卫斐闲话家常,“怎么那个时辰过去了?”
卫斐额上冒出些微冷汗,一副心神恍惚的模样,神思不属地回道:“陛下吃了那糕点,许是不合胃口,故来嫔妾这问问缘由……”
宋琪弄气得牙关紧咬。
太后抬眸,轻飘飘地扫了宋琪弄一眼,笑着转头与众女开玩笑道:“可叫某些人昨日偷那一个清闲了,到了例的侍寝,成就了旁人。”
众宫嫔面面相觑,按说这里是该捧场一笑的,但眼下这情况……着实没有哪个能真正笑得出来。
宋琪弄一想到昨夜那盒坏了她好事的红豆糕就直窝火,这要但凡敢换了一个人如此拿她作玩笑,哪怕是懿安皇后,宋琪弄都绝不会给出什么好脸色看。
但偏偏是太后娘娘亲自开口……
宋琪弄很勉强地挤出一个笑来,深深地吸了口气,细声细气地回道:“可不说还是咱们卫贵人最精明呢,嫔妾自认是个蠢的,如此也算是长了见识,日后可定不会了。”
宋琪弄这话说得阴阳怪气,却非常低级,与太后恩威并施的敲打完全不是一个层级上的,卫斐根本不屑开口回击,只简单作出一副被挤兑的羞愧难耐、百口莫辩、坐立不安的姿态便是。
太后闭了闭眼,皱着眉隐含不耐地瞧了宋琪弄一眼,没再就此纠缠,只低头喝茶,心里想着的却是风牛马不相及的另一桩:往常没瞧出来,那张福平竟也是个资质不俗的……够沉得住气,十个板子重重打下去,哼也不带哼半下。
这一点上,卫斐却是难得的与太后心意相通了。
太后悠闲地呷了口茶,复又漫不经心地问了一遍:“皇帝就只与你说了这些……没有别的了?”
卫斐心下微动,若有所思。
面上却依然分毫不露,只略带迷茫地下意识抬头瞧了太后一眼,然后忙又规矩地垂眼避开,绞尽脑汁思量了半晌,磕磕巴巴地回道:“没……似乎是没有了。”
“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太后不免被卫斐这战战兢兢、谨小慎微的答复给逗笑了,“‘似乎是没有’又是怎么个没有法?”
“剩下的,陛下还有说些,只,只……”卫斐耳垂通红,羞怯难言道,“那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私房话。”
太后瞧着瞧着,便忍不住发自内心地微微笑了起来,轻声感慨道:“到底是年轻人,正蜜里调油的时候,却是哀家这老婆子不识趣了咯……”
几盏茶后,众女告退,太后拿茶盖轻轻拨弄着盏中茶叶,头也不抬地问刚刚送完人进来的怀薇道:“你觉得她的话有几分可信?”
怀薇微微一愣,下意识向周围仅剩的几个宫人瞧去,那些宫人忙乖觉退下,只留主仆二人在殿内密谈。
“外面那十个板子打下去,那孩子可吓得小脸都白了。”四下无人,怀薇才不以为意地笑着回道:“谎都不怎么敢撒的小姑娘,娘娘还觉得她能是装成这模样的么?”
太后低低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只道:“你不懂,她可伶俐得很。哀家这双眼睛还没花,瞧得出来。”
“真怕是个养不家的啊……”太后难掩忧虑,轻声感慨道。
“娘娘说的也是,”怀薇上前跪下,轻柔地为太后捏腿,一边捏一边柔声道,“卫贵人确实是个少见的玲珑人,不然怎么会叫娘娘在那么多人里一眼便瞧中了呢。”
“只是聪慧伶俐归聪慧伶俐,但到底年岁在那里摆着呢……起码奴才十六岁的时候,可是绝不能有这般筹算的。”
“且话说回来,陛下知不知道淮南的事情都还两说,”谈到前朝相关事,怀薇压低了声调,静心分析道,“且再退一步,纵陛下知道了,也未必会与卫贵人提起。”
“娘娘不是也说,咱们九殿下啊,自小便是个外热内冷、‘大公无私’的……卫贵人到底是个女儿家,又不是前朝的内阁大臣,哪里能逃得过陛下的‘大公无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