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缱绻
明德殿,东暖阁,一条榻,两床被。
外间有宫人适才安置好、以层层丝绸包裹的夜明珠,散出幽幽光色,星星点点洒进帷幕。
裴辞换好寝衣躺下,僵着脸道了句:“时辰不早,朕今日很累,歇了吧。”
卫斐没表现什么,只乖觉地任裴辞将她塞到里面那床被子内,裹得严严实实。
二人并排躺在东暖阁的宽榻上,中间生生隔出楚汉河界。
但裴辞仍还有些睡不着。
说来愧言,但这确实是自记事以来,裴辞第一回主动与旁人躺到同一张床上。
即便两个人只纯粹是直挺挺躺着,什么也没做。
裴辞克制不住地想翻身了。
但他还未来得及付诸行动,左手先被人轻轻戳了一下。
裴辞手心微微发痒,那股痒直透心底,恍惚间连带着喉咙都不怎么舒服了起来。
裴辞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脸色微红,非常耿直地问道:“怎么还不睡觉?”
好不容易营造出的些许旖旎立时消散一空,卫斐无奈地在心里叹了口气,略一翻身,转躺为趴,支着下巴盈盈地瞅着裴辞笑,不答反问道:“陛下不是也还没睡么?”
仿佛有熠熠星子坠落那双眼眸,裴辞仅仅只是被那么一望,呼吸都不自然地屏住了,一时回不出半个字来,只悄悄烧红了脸。
“朕,”好半天,裴辞才慌乱地别过脸去,竭力作出一副沉稳冷静的模样来,语气生硬道,“朕就要睡了。”
只是人一紧张,不自然地手指微蜷,无意识一握,竟是顺手紧紧捏住了卫斐越界而来的那截皓腕。
下一秒,待细腻柔软的触感传达至神府,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后,裴辞又似抓了个火/药/筒般,慌忙一把甩开卫斐,往榻边连退三寸。
卫斐挑了挑眉,也不多失落,只掐了掐指尖,又悄无声息地向裴辞的方向逼近些许,三指柔柔搭在裴辞掌心,幽幽道:“陛下竟是连被嫔妾只稍微碰上那么一下,都这般的难以忍受么?”
她神色凄婉,语调怅然,裴辞莫名被蛊惑住,心弦蓦然一紧,再不忍推开她了。
只是卫斐手上却不比脸上安分,正再接再厉、愈挫愈勇,顺着裴辞没有收紧的袖口悄悄摸了进去。
“不,”裴辞绞尽脑汁地安慰人道,“朕方才并非冲……!”
裴辞猛地一下翻身坐起,脸色爆红,头皮发麻,以卫斐适才抚到的那点为始,以星华燎原之势,烧得半边身子酥麻一片,脑海嗡嗡作响,整个人都傻了。
不意对方反应竟如此大,卫斐只得若无其事地收回了偷摸进人衣袖的那只手,从容不迫地抚了抚鬓发,还温柔问道:“陛下,您又怎么了?”
——朕又怎么了?
裴辞胀红了脸,还是第一次如此强烈地感受到何为瞠目结舌、何为张口难言、何为舌灿如花、颠倒黑白。
“朕……”然而,任裴辞再是生气,一对上卫斐那双无辜睁大的杏子眼,心尖一颤一麻,突然就不知道还能如何说她是好了。
裴辞想,兴许他也一同体会了何为巧言令色、色令智昏。
“朕要歇下了!”最终,裴辞也只得挫败地屈服于私心,没脸也不忍戳破卫斐方才做下的某些“好事”,只暗自气闷道,“卫贵人不要再做多余的事情、扰人清梦了!”
卫斐猛地一僵。
——“还请卫小姐不要再自作聪明、做多余的事情了……”
那只是很普通的一句呵斥,卫斐理智上完全清楚。
但这样一张脸、如此一句话……卫斐心头提着的那口气骤然一歇,突然再生不出半点继续逗弄人的意思了。
“陛下息怒,是嫔妾逾矩了,”卫斐深深埋下头,轻声细语道,“嫔妾这便退下,陛下安心歇了吧。”
卫斐言罢,爬起来就要向外退。
“倒也不必……”裴辞下意识伸手拦了一下。
卫斐趁势告退,是因为她当下情绪极差,再没心思与皇帝虚与委蛇。
而裴辞却又冷不丁地想起了卫斐先前几次三番的“以退为进”……心情一时有些复杂。
裴辞知道自己不聪明,但他也不是个傻子。
卫斐是很美,很让他心动,但……没有人喜欢自己总是被玩弄于鼓掌间的滋味。
裴辞稍一迟疑,伸出去的手也就是虚虚一拦,并没有使多少力气。
一个真心想走,一个无意太拦,两边这么一碰,卫斐被绊得一踉跄,重心失控地倒了下去。
裴辞不仅人没拉住,反倒被她带偏了身子,虚虚压了上去。
裴辞忙支起胳膊,正想坐起,稍一抬眸,映入眼帘的,满满全是卫斐身前白皙动人的一段风光。
裴辞连忙闭上眼,但已经来不及了。
熟悉的眩晕感浮上脑海,一阵一阵。明明心知不能乱想,但此时在脑海间反反复复,盘旋着的,还是卫斐那一段……
裴辞悔得肺腑间都要呕出一口血来,整个人立时虚弱了三成。
卫斐寝衣散开大半,再被名义上最“合法”的人死死压着、半晌动弹不得……要不是非常确定皇帝心性,简直都要以为对方是突然兴起、要临幸自己了。
“陛下……”皇帝的脸色实在是太糟糕了,即便卫斐当下情绪极差,也不由主动关怀道,“需要嫔妾扶您一把么?”
裴辞苍白着点了点头,抬手指了指卫斐的衣领,艰难地从齿缝间挤出五个字来:“把寝衣穿好。”
卫斐若有所思,神色如常地系好领口,扶了皇帝起来。看他仍是一副要吐不吐的模样,披上外衣出去要了壶热茶来,捧在手上喂着皇帝一口一口喝尽了。
裴辞战成一团的五脏六腑这才感觉好受些许。
待宫人尽退、殿内重归于寂,先前的些微冲突早已不复存在,卫斐也暂时没了想走的意思,只沉吟片刻,斟酌着缓缓道:“恕嫔妾冒昧,陛下……”
“正是你想的那样,”裴辞竭力挺直了腰背,苍白的脸上浮现两团灼烧的晕红,却再不是以往面对卫斐时的羞涩不安,而是真正屈辱彻骨的难堪,“朕不能看女子赤/身/裸/体,一眼都不行。”
这种激烈屈辱、羞愤欲死的难堪感,裴辞其实已经有很多年没再真切感受到了。
早先了解到自己身体的“异状”后,裴辞先是难以置信,再是不认命……后来发生许多事,裴辞认了命,也同样再没了多余的难堪。
他想,他又有什么好感觉屈辱的呢,真正有资格如此的,明明是那些毫不知情地嫁到他府里来、被迫在入府第一夜听他一字一句揭开这个残忍真相的女子们。
裴辞认了命,可太后不认命。
年少时势单力薄的他违抗不了父命母令,但他至少可以选择,在付氏入府那一夜,将一切开诚布公地告诉她,并诚恳地给予她离开的权利。
付氏是被先光宗皇帝在选秀时指给九皇子的,纵然裴辞愿违抗圣意放她离去,付氏惊诧之后,却还是选择了认命。
又一年,见付氏“不堪用”,太后赐下两精心挑选的貌美宫女,裴辞反抗不过,索性依葫芦画瓢,再次坦言相告。
他想,只要他豁出去、不在乎身后声名狼藉,最后屈服的一定不会是自己……毕竟,太后总是比他更要脸的。
这一回,一女选择了侍妾的浮名,一女感慨于裴辞之诚,主动降身为仆,替裴辞打理身边内务。
选秀的事,裴辞一拖再拖,拖不过太后的以死相逼。
他屈服了,但在华盖殿见到沈氏的那一夜,他同样是想坦然相告,即便太后再三叮嘱沈氏大族、不可妄言。
可惜到底是有被太后的话影响到,裴辞才稍加铺垫,重熙先过来了。
但之于卫斐,太后却是早有暗示,那小门小户出身,孤女一个,是可以真正“帮忙”解决问题的。
裴辞不是一个喜欢撒谎的人,因为谎言往往意味着欺骗,欺骗就需要虚造,裴辞他……既造不圆假话,也厚不起脸皮。
但在卫斐这件事上,他确确实实,是自己主观上一拖再拖,一边贪恋着对方暗自心动不忍推拒,一边又迟迟没办法把话清楚明白地说出口来。
现在,终于一切都结束了。
裴辞感到难堪,感到屈辱,却同样亦有种毁天灭地般的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