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六七

“你觉得,怎么样啊,宁儿?”

裴子玄的话缓缓慢慢的,他靠在椅背上,明明是一个很舒适的姿势,却依旧把背挺得直直的。

他相信,他这么一说,这猫儿肯定会害怕。

害怕了,自然就会畏缩,便不会再讲这种无妄之言。

悠宁的眸色闪了闪。

看着面前一直转着扳指的裴子玄,她抬起手揉了揉自己的心口。

裴子玄的话语,嗓音,就像是这人世间最危险的蛊,听过他的言语,悠宁只觉得自己的心口似乎已经被插上了一方冰棱,而且那冰棱,还在不停地向外化着寒冷的冰水。

透入骨髓的寒意。

屋子里静悄悄的,略微有水滴滴落的痕迹。

反而更突出了几分阴冷。

悠宁终于还是抬起了双眼,一双漂亮的杏眸,在烛火下闪着微亮的光,里面,是未曾被浇灭的火种。

“怎么?想好了?”

裴子玄上挑的桃花眼,不经意眯了眯,神色慵懒,声音也更是飘飘忽忽。

悠宁眼眶里憋着泪水,鼻子尖红红的,然后重重点了下头。

“嗯,想好了。”

裴子玄嘴边显出一丝让人难以察觉的苦涩笑意,略而点了下头,然后在嗓子里窝出一句嗯,尾音绵长,似乎扣在悠宁的心里。

“想好了,那便离开吧。”

裴子玄自顾又给自己斟了一杯茶,之后浅浅地饮了一口,没再看悠宁。

片刻的等待,他并没有听到悠宁转身离开的声音。

又过了一会,脚步声终于有了,裴子玄挑了下眉,终还是想好了。

不过,后来发生的事情却是裴子玄没有预料到的。

悠宁的脚步,并不是朝着门的方向走的,而是愈发地靠近裴子玄。

裴子玄抬起眸,看向站在前面的人儿。

“做什么?”

悠宁擦了下眼角边上的泪水,抿着唇摇了摇头。

“我愿意。”

裴子玄竟有一瞬间没反应过来,茶杯端在手上,悬在半空中,几息之间的空白。

“愿意?”

他缓缓地叹出口,尾音上扬。

之后悠宁又点了两下头,眼泪一滴又一滴地滚落,每滚落下一滴,她就赶紧擦掉,生怕裴子玄觉得她不是心甘情愿的。

“我愿意,我愿意每日在心口处取血,日日三次,只愿,只愿老师能活下来……”

悠宁的话语里带着哽咽,声音也是断断续续的,听着让人心里疼。

裴子玄紧紧地捏住了手里的茶杯。

精力过于集中,茶杯猛然破碎,随着一声不算很清脆的响声,茶杯的碎片扎进了裴子玄的手里。

汩汩的鲜血,顺着他分明的骨节滚落,在冷白色的皮肤上,肆意做着妖异的图画。

悠宁的朝着内里吸了一口气,赶紧往前走了几步。

“老师!你流血了!”

裴子玄看着手里的鲜血,用另外一只手把茶杯的碎渣捡了出来,然后随意地甩了下手。

一滴鲜血落在了悠宁的脸上。

她的睫羽微微颤抖。

裴子玄看了她一眼,用没受伤的手消毒了一张帕子,之后递给悠宁。

“我的血不干净,对着铜镜,把脸擦了。”

悠宁的嘴微微张开,看着他尚且还流着血的伤口,眸中痛色不减。

“你手上明明流了那么多血,我这仅仅一滴而已,为什么不先处理你的伤口?”

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裴子玄的眸色闪了闪,里面浸着浓浓的黑色。

他没有接悠宁的话,只是朝着她招招手。

“过来。”

悠宁没有动。

裴子玄也没恼,自己站了起来,往前略微走了几步,他用手指轻抬起了悠宁的下巴,然后用另外一只没有受伤的手,拿起帕子,轻轻擦掉了悠宁脸上的血迹。

“听话。”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他的口中吐出了温柔。

悠宁垂眸,雾气依旧。

“你先走吧。”

裴子玄淡淡地说出口,完全没有继续两个人刚才言论的意图。

悠宁瞬间抬起眸,忍了好久的眼泪终于还是因为这一瞬间的动作,而不争气地落了下来。

“我们刚才说的呢,老师怎么想的,宁儿真的愿意。”

裴子玄听着悠宁说的话,每字每句如同利刃一般扎进他的心窝。

他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怎么可能会不痛?

面前,是她心爱的女人,她心爱的女人为了救他,甚至可以付出那么重的代价。

裴子玄记得,她是最怕痛的,一点点小疼都忍不了。

他闭上眼睛,缓缓地叹了一口气。

如果将心比心,换做是一个正常人,而非是将死的他,此时定该感激涕零,立刻与这个女子海誓山盟,永生永世。

可是现在呢,他是个即将赴死的人,而他心爱的人,马上要嫁给另外一个人。

且她愿意为他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又并非喜欢,而仅仅只是报恩。

想得到却又不敢,不仅不敢,又没有资格。

他的心痛到仿佛被人狠狠捅了心窝,一把尖利的匕首,用力推进去,推到一半以后,缓出三秒余味,再狠狠戳到另一半刀刃。

悠宁的人生,他没有权力为所欲为。

裴子玄用力压抑住口腔内的腥甜,之后哑着嗓子。

“你出去吧。”

他闭着眼睛,没有看她。

悠宁整个人哭得脸泛着红色,她的十指指尖已经开始发麻,灵台也开始有些不清醒,似乎在天旋地转着些什么。

但是她的眼睛依旧盯着裴子玄,悠宁仔细看着他的唇形,然后听着耳边一遍遍不断循环往复的碎音,终于是知道他在说些什么。

悠宁的觉得自己脑子晕晕的,心里疼得厉害,伤心,痛楚,气愤,她不明白裴子玄到底在拒绝着什么。

她已经及笄了,已经不是一个不能为自己负责任的小孩了。

为什么,他连给她一次机会的都不给,只会说一句你先出去吧,为什么?

“凭什么?”

悠宁用力地喊了出来。

“凭什么?”

“裴子玄你说话啊,凭什么!?”

她的嗓音里带着浓浓的哭腔,一边喊着,一边泪水不停地落了下来。

“是不是在你眼里,我什么都不是,对不对,你从来没有看得起我,你从来没有觉得我是个人!一个活生生站在你面前的人,是不是?”

悠宁从来都没有如此大声且持续地讲过这么多的话,她心里有愤,有苦,有怒,有伤心。

“为什么?你当时想让我住进东宫,我就只能住进东宫,我一个未出阁的女孩子,就那么跟你牵牵扯扯了这么久,现在呢?现在呢?!”

“现在我又被你抛弃了,你莫名其妙就走了,我觉得你是生我的气了,我和你解释,你又不听,我是不是在你眼里,就是你想留就留,不想留就扔掉的这样一个这么没有用的东西。”

裴子玄睁开了眼,悠宁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化成了一根针,扎进他的心里,一颗颗,绵绵不停,留给他的,就是千疮百孔,与痛彻心扉。

他明白,这个根,必须在他这里断掉,他知道,悠宁对他的念想也仅仅就是报恩而已,他现在就是要让悠宁知道,他根本就不需要她的报恩,她无需做任何事情。

最好的,就是让她永远恨他裴子玄。

大约。

就是那种他死了,她会笑一下的那种。

此般,她便也不会受伤了。

裴子玄脸上露出寡淡的笑容,带着浓浓的心酸与苦楚,即便他在尽力掩饰着。

“对。”

他抬眼对上面前悠宁的目光,一句话,说得让人寒心彻骨。

悠宁的睫毛不受控制地眨了几下,她没想到他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

她向后退了几步,茫然又无助。

屋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人继续说话。

空气好像突然凝固了一般,让人喘不过气来。

悠宁一下又一下地摇着头,她回想起往昔地朝朝暮暮,她不相信,她不相信裴子玄刚才的那句肯定。

一定是假的,他一定是在气头上,他一定是觉得她是个小孩,每天都取血这种事情她做不到。

悠宁慌乱地看了一眼地上残余的茶杯碎片,几步冲上前去,捡起一片,直接朝着自己的胳膊上划过去。

快到甚至裴子玄都没有反应过来。

看到嫣红的血,从她白皙细腻的皮肤上涌出来,裴子玄整个人瞬间站了起来,一步迈到他的身边。

就是在这个空档,悠宁又在自己的伤口上用力地划了一道。

下一息,她手上的碎片,被裴子玄打掉。

“你在干什么?你是不是疯了?”

裴子玄撕开衣服的一角,然后立刻在她伤口靠近心脏的一端扎紧,抑制血液的疯狂流出。

他拿出常备的工具,迅速地为悠宁的伤口做着处理。

她被裴子玄揽在怀里,悠宁闻着他身上那股子妖异的香味,感觉胳膊上的疼都消了些。

“老师,宁儿不疼的,宁儿真的受得住为你取血,真的,求你,别死,行吗,求你……”

“不要说话。”

裴子玄看着悠宁的伤口,感觉比伤在自己身上疼千百万倍。

生平第一次。

裴子玄一滴泪,顺着鼻骨,划到唇角。

悠宁眼眸中闪出一瞬间的不敢相信,她抬起另外一只没有受伤的手,轻轻擦掉了他唇角的泪。

“不要哭……”

裴子玄没有说话,手上处理伤口的动作极为轻盈而迅速,此时已经处于最后的包扎阶段。

悠宁看着面前一脸认真的男人。

“老师,让宁儿留在你身边,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