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6

一早来到诊所,季青整理着今天预约的病人的资料。一个娇小的身影鬼鬼祟祟从门缝里遛了进来。

“季师姐~”一道腻腻歪歪的声音响起。

“嗯?”季青头也不抬,看着手上的病案,表情淡漠。

没有被季青的冷淡击退,对方锲而不舍:“我听说昨天又有大明星在你这儿咨询来着……”

“所以呢?”

“我昨天不是不在诊所嘛,完全没看到……那个,江天戈本人帅不帅啊?是不是身高真的有一米八八啊?”

“你没有和前台沟通一下消息吗?”

“一家之言太片面狭隘了,要兼容并包嘛……而且江天戈进来的时候戴着鸭舌帽,小珍没看清脸,不具有说服力。可是师姐你就不一样,你可是和江天戈共处一室、面对面谈了两个多小时呢。季师姐~师姐姐~”

“按照大众审美来说,长相还不错。”

“嗷嗷嗷,放心了,果然我的男朋友不可能不好看!师姐,江天戈下次的预约是什么时候啊?我要提前守在门口要签名要合照。对了,江天戈为什么要来我们诊所啊?他看起来蛮正常的,会有什么心理问题啊?”

季青合起病案,打断了对面的喋喋不休:“阳阳,注意你的职业道德,客户的隐私不可以随便透露的。”

又被师姐教育了……

傅阳阳垂头丧气:“对不起师姐,我知道错了……”

“已经八点五十分了,你的客户快要到了吧?”季青看看墙上的钟表。

提起这个,傅阳阳更沮丧了。她趴在办公桌上,头埋进手臂中,声音闷闷地传出来:“师姐,我觉得我不适合做心理咨询师……”

“怎么会这么想?”

“我觉得自己好像一个行走的垃圾桶,不断有人把心里的垃圾倒过来,那些顽固的、扭曲的、变态的想法通通都倾倒在我这里……”

“每天的那些客户,他们在我这儿倒了一通垃圾之后,就神清气爽地走人了,可是垃圾还在那里,只是换了一个存放地……我只是普通人,不是垃圾处理中心,没有办法处理这么多臭气熏天的垃圾,我快受不了了……”

季青垂眼看着傅阳阳乌黑的发顶:“阳阳,抬头看着我。”

傅阳阳抬起头,脸上的委屈劲儿还没下去。

“作为咨询师,你的第一课就是要学会保护自己。”

“无论对方有多么痛苦,悲伤,愤怒,记住,那些都是他的问题,不是你的,不要把他的问题变成你的问题。”

“你唯一需要做的工作,是帮助他们自助。不要给自己增加无谓的负担。”季青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冷酷,“某些时候,钝感不是什么坏事。”

傅阳阳有些吃惊:“可、可是,我们心理咨询师不是需要和求助者共情吗?”

“共情的前提是你要保护好自己,而不是被病人带入他的泥淖中。”季青答道。

“师姐,我觉得我做不到,太难了……每次咨询,我都忍不住要同情他们。我知道这样不对,可是他们真的很可怜啊……”傅阳阳低落地说道。

“阳阳,那是他们的生活,不是你的。”季青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道。

“可是我觉得我既然有能力帮助他们,就应该帮助他们从痛苦中解脱,不然、不然我觉得自己见死不救……”傅阳阳固执地说道。

“阳阳,你只是个心理咨询师,不是全知全能的上帝。过去你没有参与他们的生活,现在对他们的痛苦也没有任何过错,你不需要自责,因为那不是你的责任。”季青说道,“那是他们自己的责任,与你无关。”

傅阳阳不安地看了看季青,迟疑地问道:“可、可是这样不会太冷漠了吗?”

“阳阳,你觉得心理咨询是什么?”不待她回答,季青接着说道,“按照荣格的话来说,心理治疗的主要目的,并不是使病人进入一种不可能的幸福状态,而是帮助他们树立一种面对苦难的、哲学式的耐心和坚定。心理咨询师不是解决问题的人,而是从旁支持协助来访者自行解决问题的人。”

傅阳阳沉默不语,半响才开口:“可能还是我的问题吧,我太易受影响了,也许我不适合在这一行干下去……”

季青垂下眼,说道:“那就学着让自己迟钝一些,冷漠一些,给自己和来访者之间竖起一道围墙。”

气氛太过压抑,傅阳阳故作欢快地问道:“师姐,你是怎么克服这个问题的啊?”

因为我天生就无情啊。季青心里这样想着,嘴上却说道:“干这一行时间久了就麻木了。”

傅阳阳趴在桌上哀嚎:“那我还要等多久才能学会麻木啊……”

季青用笔敲了敲她的脑袋:“时间差不多了,我的客户要来了。”

*****

“……我平时工作那么累,回去还要做饭、洗衣服、收拾屋子,他一点家务不用沾手,回家就躺沙发上当大爷……前两年他要升职,还是我专门找我大伯帮的忙……我对他那么好,他居然出轨,和别的女人搂在一起逛街,要不是被我撞见了,还不知道要瞒到何年何月!想起这件事,我真是恨不得他去死!”

“当初他一个农村来的穷小子,要房没房要车没车,本地户口都没有,我爸妈都不同意我嫁给他,我闺蜜也不看好他,是我坚持要嫁,还倒贴了车房装修,彩礼也没要一分钱,还陪了不少嫁妆……结果变成现在这个鬼样子,我真是后悔当初没听我父母和闺蜜的话,现在都不好意思找人吐槽。唉,凤凰男果然嫁不得……”

“……我女儿天天和我闹别扭,小小年纪学人家谈恋爱,我和她好好讲道理她不听,和她发火又要离家出走,我真是气死了。她现在都高三了,不专心学习,一脑子歪门邪道,将来还怎么考个好大学?”

“我们家长不都是为了他们好吗?父母怎么会害自己的孩子。我女儿以前特别乖巧听话,现在是一点话都听不进去,跟我反着干,我真是快急死了。现在不好好学习,以后考不上好大学,将来找工作、结婚都麻烦,一辈子就算毁了。”

“……我现在越来越害怕自己写错东西了。哪怕明知道写不错,也要翻来覆去地反复重写反复检查,太痛苦了。刚开始只是写文章的时候拍写错,现在每次写东西都特别紧张,特别担心。搞得我现在都害怕写东西了。”

“我脑子里都被这个填满了,什么都没法想,就想着到底写没写对,家里也顾不上,朋友更是都疏远了。每天都身上难受,头疼。本来我就睡眠不好,现在更是睡不着。你说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我、我妈不让我在婚前发生性关系,她说如果我和别人没结婚就上床,她就要和我断绝母女关系,到死都不会认我。就因为这个,我的几任男朋友都和我分手了。我爸和我妈早就离婚了,我妈为了我,一直都没有再婚,我不能对不起我妈。但我现在的男朋友也开始疏远我了……”

“有时候我觉得我妈说得挺对,男人都不是好东西,喜新厌旧,朝三暮四。可是有时候我觉得要不是因为我妈,我大概也不会一直分手,可能早就结婚了吧。我会不会一辈子都嫁不出去、最后变成老处女?可是如果我和男人上床了,是不是会被抛弃,最后变得和我妈一个下场……”

“医生,我跟你说一件事啊,你可千万别告诉别人——我发现我周围的男的都暗恋我!他们天天都盯着我看,每天都找机会和我搭话,我要是不理他们,他们就求我和他们说一句话。不管我去哪儿,他们都早早就等着我,连我在办公室时都要来看我……”

“可是我现在还在上学呢,不能谈恋爱,不然老师和我妈会骂我的。今天是几号?今天不是礼拜一吗?对了,我跟你说啊,我还听见他们一起商量给我写情书,玫瑰都摆在你们诊所里了。什么,去精神科?我才不去呢,我只是不想谈恋爱。”

送走所有的客户,季青将病例仔仔细细收进档案袋,一件件放进书架,拿钥匙锁了起来。随着落锁的声音,客户的烦躁,苦闷,痛苦,压抑,通通都被收纳在小小的盒子里,再不见天日,从此与她再无关。

当她的眼睛不经意落在一个没有标记名字的档案袋时,手里的动作顿了一下。也许,这是唯一的例外。

他的痛苦在她的心里烙下重重印记,说不上是感同身受,但每次想起时总会不轻不重地刺她一下,有些不适。

对季青而言,每一个来访者都只是过眼云烟,咨询结束后便消失不见,不再占用额外的大脑内存。然而仅仅一次会面,那双浅灰色的双眸却牢牢留在她的脑海中。

出乎意料的小小悸动。